過了會兒,惲代英終於把作業本改完了。他站起身,搓了搓手,又用力跺了跺凍得發麻的腳,說了聲“這鬼天氣,真冷呀”,不禁打起了哈欠。哈欠打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懷表,看了看,叫了一聲,“哎呀,不知不覺,都兩點了。睡覺!睡覺!”
兩人共一張床,沒有棉被,一人隻有一床毯子。所以不敢把身上穿的衣服脫得太多。惲代英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躺下,卻吃吃地笑起來。
“粹庵兄,你看我這個樣子,像不像‘馬革裹屍’?”
“看你,說的是什麼呀!”唐義精笑著說。
“怎麼,你還忌諱呀。我這樣裹著,就一下子想起前幾天艾迪演講時說的話,你聽他是怎麼說的:古人雲,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戰死沙場,隨便在山上埋了就行了,‘馬革裹屍’太奢侈也太浪費,而且,而且,裹在馬皮裏麵也太憋氣嘛……他這人真幽默,死了還要講究憋氣不憋氣,死了就死了,還有什麼氣好透。他讓在場的人眼淚都笑出來了。”
唐義精在被窩裏笑得一抖一抖的。
這一笑,就把睡意笑跑了。
“粹庵兄,你想過死的事麼?”惲代英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說。
“子毅君,今晚你是怎麼啦,盡說‘屍’呀‘死’的。”唐義精轉過身來說。
“人生自古誰無死。‘青山埋忠骨’也好,‘馬革裹屍’也好,那都是死後的事。我說死,其實是言生,在有生之年怎樣活著,為什麼活著。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白活,亦不白死。”
“你說得對。依我看,活著,就該為社會做點實事。我喜歡諸葛孔明所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諸葛的話,有著舍身取義之精神,我亦欣賞。但諸葛是為知己者死,為一姓江山而鞠躬盡瘁,目標太過狹窄。我們的目標要放在為國為民為社會,造少年新中國,亦求人類共生存。”
惲代英越說越興奮,嫌躺著說話別扭,說著說著就坐了起來。
“我向往有一個共同生活的社會。我正想寫篇文章,就叫《未來之夢》。你知道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主義麼,那亦是我的夢想呀。在那樣的社會裏,不要什麼政府,全然共產,實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那,就是社會主義的天國呀。”
“子毅君,你想的怕是很遠的事情吧!”
“不,隻要大家都努力去實現它,它就不會離現在太遠。我們還可以先以鄉村為立足點,試驗起來,再推廣到全社會去,這不就快了麼?”
“我若能活到那一天,我能做些什麼呢?”
“當然有你做的事情,各盡所能嘛。你可以繼續教美術課呀。那樣的社會,人人都愛藝術,人人都要學會畫畫,學會音樂的。你會更有用武之地哩!”
唐義精也坐了起來,憧憬地說:
“那不妨辦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學堂,專門進行藝術修養,既有美術,亦有音樂。人人都可進這樣的學堂接受教育,人人都有很高的藝術修養。新村建設都要按藝術的規則來實行,新村的生活處處都有豐富的藝術。那樣,你所說的社會主義的天國,亦就是藝術的天國。”
“就是!就是!哎呀粹庵兄,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具體。我看呀,你就來做這個藝術學堂的校長,這樣的校長就是要像你這樣的熱衷於藝術的人來做才成哩。”
“不行不行,我不行。我還是教教美工課合適。”
……
兩人又躺下了,卻還是難以入睡,都在靜靜地想什麼。風仍在搖撼著窗門,弄出“喇喇”的聲響,在靜夜裏分外刺耳。
“喂,粹庵兄。”
“唔,聽著哪。”
“你怎麼還不成個家呀。”
“……你不也還單身一個麼?”
“你怎麼好跟我比。我是結過婚的人。而且我……”
“子毅君,您……”
“我以前很少在人麵前說自己的事,與你也很少有時間說這樣的事。粹庵兄,今夜我要跟你一吐為快。”
惲代英的話語變得柔和且憂傷。
“我的妻沈葆秀,去年因難產死了……我們結婚不滿三年,親愛的妻就這樣撇下我去了……”
他說著,哽咽起來,許久沒說出話來。唐義精從來未看過他如此悲傷流淚,因為他在任何時候都是硬漢子的形象。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呀!
唐義精想不出安慰的話來,隻是默默地躺著,亦為他感到哀傷。
“這是大家知道的。”惲代英終於又開口了,“大家不知道的是,妻死後,我無法忍受心中的悲傷,就一封封給亡妻寫信,連寫了四封。你一定說我癡吧,那時候我寧願相信人死後還會有靈魂,妻能收到我的信,讀到我的肺腑之言。我在信中寫:葆秀,你離開了人世,我要為你守義,永不複娶。古人強迫女人守節,我堅決反對。而我為你守義,卻是心甘情願的。我要給那些歧視婦女,不守信義的人看看:男兒也有真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