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什麼是真正的長調了,長調就是草地上的生命發出的原生狀態的聲音,是夜裏大自然的風教會了我唱長調。
外麵很冷,我就是不冷,身上的血,在血管裏好像爐子上的開水一樣被煮開了,在我的身上沸騰。我去上廁所,披著我的軍大衣,趿拉著棉鞋就衝進雪地裏了。鐵山昨天告訴我,這兩天別出門,明天,現在已經是今天了,是臘八,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是最冷的兩天,這兩天中,最冷的是臘八天將亮的時候,我們叫狗呲牙的時辰,就是狗凍得牙都呲著合不攏嘴。
此日此時,我卻披著軍大衣,熱氣騰騰地站在廁所裏撒尿。我的尿像酒一樣,散發著醉意闌珊的味道。
廁所坐北朝南,男女之門從東西分頭進入。南北通風的是用木條橫嵌著的百葉窗。臘月刮北風,風從北窗子進去,在廁所裏旋轉一圈,從南窗子出去。就發出了悠長的吼叫。我站在廁所裏,聽得入迷了。我提著褲子往門口走,風卻發出了更粗的吼聲,我一下子明白,是我剛才撒尿擋上了北窗子的入風口。我又走回廁所裏,擋上北窗子,風又變得很細很尖的聲音。我的興致來了,北風從北窗子進來,就像從巨大的胸腔裏擠了出來,北窗子就像喉嚨,進入廁所就像進入口腔,我在廁所裏來回跑動,就像舌頭一樣在口腔裏來回跳動。南窗子就是張開的嘴巴,向外歌唱。
廁所成了一個唱長調的歌者。我和風和廁所好像已經融為一體難解難分了。天亮刹風了,風悄悄離去,廁所氣喘籲籲。我這個正在跳動的舌頭,慣性太大,也變得趔趔趄趄。
走出廁所,我的頭發和軍大衣凍在了一起,上麵結了一層白花花的冰霜,在耳朵、眼睛、鼻孔和嘴喘氣的地方,冒著蒸騰的熱氣。
阿茹早起上廁所,見到我非常驚愕:你沒在家睡覺?去了哪裏剛回來?
我說去廁所裏了。
她說問你正經話呢,別開玩笑,看你身上的冰霜,你好像一夜都在外麵。
我說真的在廁所裏唱長調了。
阿茹笑了起來,我看你這人昨天真是喝多了,現在還醉著沒醒過來。
回去先睡覺吧,阿茹親熱地過來,拉著我的手回到了屋裏。
你們科爾沁旗雙和爾山東南70裏處,有一個騰格裏塔拉。那裏的敖包是凝聚當地風水的銀馬駒棲居之地,每天早晨黎明時分,那匹銀馬駒離開敖包在伊哈塔拉和巴哈塔拉中間跳躍遊玩。太陽一升起,銀馬駒便返回銀敖包。因此,這個地方要建立一座名叫查幹的廟宇。這樣辦的話,你們旗的王爺準能加官進祿,名揚四海,永葆祖傳勳爵,旗內還能湧現出一批智勇雙全的人才,輔佐王爺振興旗政。與此同時,黃教如同朝陽,聚集眾多精通佛經的喇嘛,光耀你們的寺廟!
這是我在練功房裏的一個大石碑上發現的碑文,是清朝雍正八年達賴喇嘛給一世查幹葛根,也就是活佛的諭示。白色的石碑躺放在地上,很寬大,很光滑,紅色的字跡很清楚,刻得非常好看。平時,阿茹累了就坐在石碑上麵擦汗、歇腿。阿茹練功時,我就會躺在上麵看她練功,想入非非。
石碑很涼,阿茹在上麵鋪上一塊很大的綿羊皮,我開始並沒有發現。我躺在上麵可能是真正的發情了,伴著阿茹的舞蹈,我也躺著哼唱長調,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就連人帶羊皮滑到了地上,結果站起來我就發現了石碑上的這些字,是用滿、藏、漢三種文字刻上的。
我知道,這個查幹廟是科爾沁旗劄薩克親王,後來當了盟長的僧格林沁的家廟。銀馬駒就是白馬駒,查幹蒙語就是白色的意思,查幹廟就是銀馬駒廟,原來查幹廟就是這麼來的。
阿茹已經是舞蹈隊裏的台柱子,每天仍然堅持刻苦練她的鴻雁舞。
阿茹還在舞蹈。我去上廁所。廁所裏,我摒住呼吸,牙關緊咬,聚精會神地在進行小便。這是我最近牙痛,在《科爾沁報》上發現的一個小妙方。妙方上說,大小便的時候上下牙緊咬,習以為常,不但可以祛病固齒,還可以根治痔瘡,一生受用。
一綹長發像馬鬃一樣,從廁所頂棚輕盈地飄了下來,帶著一股塵土,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鬆了一口氣,剛好淋完尿滴。我順著長發向上看,是從廁所頂篷的裂縫裏飄下來的。我先是懷疑是否有人從女廁所爬過來偷看,或者是阿茹惡作劇。我拽了一下長發,沒有反映。阿茹也是長發,但沒有這麼柔軟。
我很好奇,係上褲子,蹬著廁所的石頭垛,用手拉住通風的百葉窗,攀了上去,站在間隔蹲位的磚牆上,掀開一塊鬆動的頂棚板,發現好像有一個人坐在那裏。那人端坐在廁所橫梁的木架上,身上落滿了塵埃,有點模糊,看不清男女。不過這麼長的頭發,我想應該是一個女人。我很鎮定,沒有恐懼和慌張。跳下來,站穩,舒緩一下呼吸,我衝上麵喊了一聲:喂,你是誰呀?
上麵沒有反映。其實我知道上麵不會應答。如果能說話,剛才見到我肯定就打招呼了。看身上那些塵土,我也斷定不會是剛從女廁那邊爬過來的。我想更不是壞人,既沒有要跑開的動作,也沒有要攻擊我的姿勢,坐在那裏紋絲不動。我覺得問題有些嚴重,就跑去叫拉西叔叔。
路上,阿茹飄著長發從練功大廳裏出來。我說阿茹你別走開,去男廁所門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