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本來在睡覺,我去敲鐵山的窗子,卻不小心,踩住了金山在窗子下狗窩裏露出的尾巴。
金山從狗窩裏鑽出來,看見是我,我向它晃晃手指,像老熟人一樣,很抱歉地露出一副套近乎的表情。金山很厭惡地晃一下頭,又回去睡覺了。我真的感到有些歉意,這麼冷的夜裏,把金山的尾巴給踩了,把人家從夢中驚醒,真是太扯淡了。
我繼續敲窗子,一個很熟悉的,比鐵山蒼老的聲音問我:誰呀?啥事?
我說我是阿蒙,找鐵山。
接著屋裏出現一陣子互相推動的聲音,一個比鐵山年輕的聲音在喊:起來,外麵有人找。
我把鐵山的阿爸巴根師傅和弟弟銀山都驚動醒了。心裏的歉意比對那條大狗金山還覺得愧疚。鐵山就是不醒。等老的聲音和小的聲音一起和聲喊叫的時候,鐵山被從炕上推到地下摔醒了。
鐵山從地上爬起來,搞明白了我在外麵叫他,忙開門關心地問我:兄弟,你還沒醒酒嗎?出啥事了?大半夜的,進來,快別凍死了。
我說早就醒酒了,我還想喝酒。
我這句話倒是讓鐵山徹底醒了,他表情怪異地說:什麼,還喝酒?你這麼冷的半夜來把我叫醒,就是想喝酒?
我說就是,快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去。
鐵山說想喝酒你就自己去喝吧。
我說旗鎮裏的飯館都關了,我沒有酒,也沒有菜,怎麼喝?
鐵山說,遇上啥事了讓你非喝酒不可?你剛學會喝酒就上癮了。
我說好事,回團裏告訴你。
鐵山不情願地和我回到歌舞團,他說你回屋去把爐子捅旺,我去食堂。
一會兒鐵山拎著兩瓶草原老白幹,端著一鐵盆雜燴到一起的剩菜就進來了。
他把盆往爐子上一放,鐵盆裏的剩菜吱吱響著,就冒上了熱氣。剩菜按照加熱的順序,分別飄散出了不同的味道,炒羊肉、燉白菜、拌土豆絲,最後燒開了,彙成了一個混合的味道,香味迷人。
我們兩個把燙熱的酒端起來,互相看了一眼,大笑一聲,就開喝起來。鐵山說:我敢斷言,你將來肯定是一個酒鬼,來先幹三杯。
鐵山不急著問我這麼晚了為什麼要起來喝酒,我本來想把和阿茹的事情留到後來,喝到情緒高的時候再說,或者等鐵山問我的時候再說。這是在我自己的二十一年人生中,感到最牛B的一件事。可是鐵山更牛B,他不問我。我便按捺不住了。
我三杯酒下肚,臉開始紅了起來。我說:兄弟,知道為什麼要找你來喝酒嗎?
鐵山還是有些不滿地說:是你沒酒沒菜,讓我幫你淘弄。我剛離開這麼一會兒,冰天雪夜的你能有啥好事。
我說:你這話說得太沒良心了。我有高興的事情要慶祝,在旗鎮裏沒有親人,我把你是當成了親兄弟,真是比親兄弟還親,我才找你喝酒,告訴你這個好事。
我想當時鐵山一定被我感動了,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幹了進去。
他這回不再沉默了:說吧,兄弟,是什麼好事。
我說剛才我和阿茹睡覺了。
鐵山笑了,他說你不是在醉夢裏睡的吧?
我說我也懷疑過是在醉夢裏,不過不是,是真的,是她自己鑽到我被窩裏來的。
還在說夢話呢,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也沒發燒,也不醉了,也不癔症,覺也醒了,是真的嗎?
鐵山站起來,走到炕邊,掀起我的被子,皺一下鼻子,走回爐子邊舉起酒杯:是她的味道,兄弟行啊,祝賀你!不喘氣連幹三杯。
鐵山這個舉動讓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我說:你這麼熟悉她的味道。
他說:傻兄弟,別瞎想,她每天來打飯,我還能聞不到她的味道嗎?
我心裏還是很疑惑,再也快樂不起來了,很沉重。我相信阿茹和鐵山決不會有任何事情,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我,他們之間也不會有事。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壞了。一言不發,我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吹喇叭一口氣喝了進去。
我又開始唱長調。外麵風很大,我和著風聲縱情地高唱。
鐵山趴在爐子邊上放聲痛哭,他說兄弟你唱得太憂傷了,你的內心會這麼苦嗎?我簡直太難過了。
我停止歌唱就開始大口嘔吐。吐得一盆一盆的髒東西,讓鐵山接著往外倒。我全身抖動,淚眼模糊地看見從胃裏吐出的東西,有今天吃的,也有以前吃的,還有從小吃進去,就沒有屙出來過的陳舊東西,都被我吐出來了。
我神情恍惚,看到了阿爸,我在呼喊他,我也看到了阿媽,阿媽在呼喊我。
吐完,我全身發軟,感到輕飄飄的就被鐵山放在了炕上。
我醒來天還沒亮。鐵山又走了,燈也關了。
我感到很平靜,身心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悅。我起了床,打開燈,捅旺了爐子裏的火。
我一圈一圈在屋子裏走動,感到很輕盈。
我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又要唱長調。
我不由自主地唱了起來,很快衝破空曠悠遠,像有一種尋找回來了丟失的牧群的感覺,晃晃悠悠,遼闊的草原鋪展在我寬闊的胸膛,我就和草原融為一體了;一會兒就烏雲密布,風雪飄搖裹挾著我,太多苦痛和悲涼湧上心頭,我還是用力衝破了苦難;陽光就暖洋洋地照亮了起來。我身心舒暢、痛快淋漓向上飄升,感到有一股慈悲、空靈的力量在我的周身旋轉,撫慰著我綢子一般的心腸。我感覺到了是佛在把我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