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咪咪地用手擰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瘋了,讓我去男廁所。
我說真的,那裏有一個女人,長頭發。
我急著往前走,阿茹用力一把拉住我,是你帶進去的女人?
我說,胡說,她自己進去的。
那你怎麼那個女人了?
我說那個女人在廁所的頂棚梁架上,那麼高,我能怎麼樣她。
我快走到拉西叔叔的辦公室了,阿茹還在後麵拉著我:那個女人漂亮媽?
我說,我沒看清楚,就是長頭發。我去叫拉西叔叔,一會兒就知道了。你先過去門口守著。
阿茹甩了一下長發,做了一個漂亮的舞蹈動作,就向男廁所門口衝去。
拉西叔叔正在和書記還有幾個副團長在開會。我沒敲門就衝了進去,我說:廁所的頂棚上有一個人。
拉西叔叔說,別急,慢點說,什麼人?
我還是著急:不知道,頭發很長,全身都是土。
書記說:哪個廁所?
我說:男廁所,我剛進去看到的。
書記說:還在嗎?去喊保衛科,別讓人跑了。
拉西叔叔說,走,咱們先去看看。
我們走過去,我看阿茹站在男廁所門口,探進腦袋在往裏看。我就先跑過去,把阿茹拉開,讓拉西叔叔他們先進去。
阿茹指著飄下來的長發說:那個女人還在。
廁所裏麵很安靜。拉西叔叔帶人進來,他也像我那樣爬了上去,右手拿手電筒照著,左手拉動一下那人的衣襟,又一股塵土落下來。下麵的人以為上麵的人站了起來,就都有點緊張。這時,卻見拉西叔叔有些驚惶地跳下來,趔趄一下,就跪拜在地上了。他說:我的尼瑪活佛,你原來在這裏嗬,我們找你十多年了,都是我的罪過呀。
我阿爸尼瑪活佛終於回來了。十二年過去了,他已經成了幹屍。阿爸被請了下來。歌舞團的人對他很恭敬,說話都小心翼翼地用個請字。拉西叔叔帶領大家把他請到了排練大廳,也就是從前查幹廟的大雄寶殿,臨時安放在了一個厚重的大紅木桌子上。
晚上,大家都回去了。阿茹要和我一起在這裏陪著阿爸。我拒絕了她。我說我要單獨和阿爸在一起。我找了他十幾年,終於找到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阿爸說說話。
夜深了,我一個人陪在阿爸身邊。洗擦淨身上的灰塵,一個真實的阿爸重現人間了。阿爸的身體是盤腿打坐的姿態,不能躺倒。他手指捏著菩提手印,像是麵對眾生講經說法。他的眼睛似閉似睜,嘴唇平靜地合攏,嘴角像在微微啟動,麵容及其安詳、寧靜,顯現出紅彤彤的光澤。這些年他的生命停止了,頭發卻沒停止生長,以至於長到飄到了地下,被我發現了。這也是緣,是阿爸和我相見的緣分,大家都這樣說,我們畢竟是父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活佛唯一的血緣傳人。阿爸的頭發可真長,差不多將近兩米,雖然柔軟,卻是烏黑發亮。
我對阿爸講話。他沒有回應。你真的能聽見嗎?阿爸,你真的是神靈嗎?我開始懷疑了。如果是神靈,他就一定會給我啟示,給我回應,回答我這麼多年我心裏裝得滿滿的為什麼?就會減輕我的痛苦,就會讓我活得每天不再心驚膽戰。
阿爸,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家門,來這裏找你。那時,你已經不是活佛了,你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個真實的人,一個長調歌手。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孤獨、膽怯、焦慮,內心滿是失望和苦痛。現在你回來了,你不但不是一個活佛了,也不是一個活著的人了,你是一具樹根一樣的幹屍,可是拉西叔叔他們卻要把你當成真正的佛來供奉了。你這個佛與我還有什麼關係嗎?我要的不是你這樣的一尊佛,我隻想要一個活著的阿爸,不但要有肉體,還要有熱血,有生命,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的阿爸,喝酒、吃肉,酒醉生氣了,就打他的老婆和孩子。兒子在孤獨、害怕的時候,你這個阿爸就會成為他的主心骨,幫他壯膽,給他力量。但是,你都沒有給我過,卻給了我更多的孤獨、焦慮和失望。我知道,你再也活不過來了,也永遠不會再成為我活著的阿爸了,你成為別人的佛了。
我摸著阿爸的臉,揉著阿爸的手,看著阿爸的眼睛,阿爸沒有反應,目光中根本沒有我。我明白了,阿爸是佛,他需要的是虔誠的香客,朝拜者,不是親生的骨肉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