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牧場(5)(3 / 3)

我是在躲避,其實那家裏沒有更凶悍的狗,也沒有凶惡的人咬我或者打我,但是我就怕從那家門前過。因為那家裏曾經死過一個人,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幹的,漂亮的小眼睛漢族女人。是從很遠的關裏,可能是山西來的吧,那一家都是關裏的漢人。那家的女人是在生孩子的時候死掉的。我當時親眼目睹了死亡現場。

那天阿媽被那家請去給即將生產的女人接生。阿媽像以往一樣,很習慣地帶上了我。我阿媽是我們科爾沁草原首屈一指的接生婆。可能因為我阿爸曾經是活佛的緣故,草原上的人們都叫我阿媽佛娘。人們可能相信她離佛的距離很近,也可能她真的是很有神通,反正大家都很信任她,希望她能給自己帶來平安、吉祥。誰家有紅白喜事,在生死現場隻要她出現,人們的心裏就好像有了主心骨。還有就是她的麵孔,人家都高興或者都痛哭的時候,她總是很平靜。她的本事和理智,贏得了人們的信賴和尊敬。甚至有的時候,草原上的人們在背後都要誇張地把佛娘神化。當麵沒人敢說,她不喜歡。

整整一天一夜,阿媽忙得滿頭是汗,手忙腳亂,還是沒有救活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生出孩子後還是死了,阿媽沒有回天之力。那個血淋淋的孩子卻活了,抱在阿媽的懷裏顯得無精打采。我親眼目睹了那張死去的臉,和泡在血裏的裸體。那張臉蒼白,極其美麗,雖然一聲不吭,卻顯得很安靜。她的身體一絲不掛,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跡模糊,看不清楚,兩條腿卻細長白嫩,讓我過目難忘。當我弄明白了那是一個死人的時候,就很驚恐,怕得腿都軟了。當天晚上就尿了兩次炕,一次是在夢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覺是醒著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卻兩腿沉重,內心害怕,也沒膽爬起來。我很清楚見到,那個女人一絲不掛地就站在我的頭前,我嚇得像暈過去一樣又睡著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從那以後我對那家的房子就極度恐懼,從未再進去過。可是那張蒼白的臉,和泡在血中也是蒼白的裸體,在以後多年的黑夜裏,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動,有時白天也出現。

幾年過去,我仍難以淡忘。有時我一個人獨處一個環境,或走在空曠的草地,或者在一個房子裏,我就會一下子想起來那個女人,馬上就感覺她在我的身邊,仿佛都能清楚地聞到鼻息的氣味,然後就看到那張蒼白的臉和泡在血中的裸體,尤其是那雙頎長、白嫩的腿。我從沒見她麵容蒼老,她總是那麼年輕、美麗、安靜。她一出現,我就會全身發冷,眉毛頭發都豎了起來,身上會起一層硬硬的雞皮疙瘩,整個人都有僵硬的感覺。她是靈魂不老,還是因為永遠活在了我的記憶裏?我經常問自己,沒有答案。我現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見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為,隻要見到,就總是要聯想到這個女人。從此以後,我就恐懼臉白的女人,當然像雅圖這樣雖然臉白,但她的紅鼻子帶動整張圓臉充滿了血色,我並不害怕,雖然也不太喜歡。

雅圖沒來的時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覺到那個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飄動的雲影,掠過草地,到處蔓延,無所不在。這個心中的秘密,我從來沒有跟阿媽說過,給阿媽的感覺,我總是慌裏慌張的樣子,像後麵總有啥東西在追我的魂兒。常常是手裏拿的東西好好的就會突然摔掉,走路會被地上一個很明顯的東西就給絆倒。反正就是魂不守舍。長此以往,阿媽基本確定我是一個心不在焉、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和那個女人家發生點什麼關係的時候,阿媽指派我去她家,我總是找借口搪塞過去。雖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媽麵前還是一個誠實、聽話的孩子。由於這件事,我不但不敢馬虎大意,而且還要特別細致,由於掩蓋的巧妙,阿媽從未發現過我的破綻。我就這樣在戰戰兢兢中,嚴守自己內心恐懼的秘密。

到了我已經上中學的時候,奪去他媽生命的那個兒子狗蛋,也上了牧村裏的小學。我見到那個翹起兩隻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總是要繞開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又累又餓,衝進家門就喊著阿媽找吃的東西。可是剛邁進門口我就僵硬在那裏了。阿媽把那個叫狗蛋的小子領到了我們家裏,那小子圓睜著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喝呢。阿媽見我進來,就說讓我看著狗蛋吃東西,她就出去了,說是要去牧業隊找色隊長派人幫忙,我家的一頭黑白花母牛,陷進了漫沼的爛泥裏,把腿折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