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牧場(5)(2 / 3)

如果錯過時機,屎殼螂們已經把糞球都平安地推回了家裏,我就要到屎殼螂的家裏去搶,打家劫舍。屎殼螂的家一般都住在比較細膩的沙土裏,我很有經驗,在沙漠裏,拱起的一堆堆花狀的沙土下麵,一般都是屎殼螂的家,它們要把很多土推出來,在裏麵才能挖出一個大的地洞。它們的糞球就儲藏在地洞裏。

如果土是幹的,證明裏麵的屎殼螂,已經藏好了糞球不再出來了,或者還沒有回來;土是濕潤的,證明這個家夥推著糞球剛進家門。我就會扒開沙土,闖進屎殼螂家裏,把糞球搶走,如果屎殼螂和我搶,我就把它也一起帶走。

我今天滿載而歸。回家我把兩個籠子很友好、大方地送給了雅圖。我炫耀地說:看漂亮吧,送給你玩。

雅圖很高興,你自己編的蟈蟈籠子?真漂亮。

我說不是籠子,裏麵的東西喜歡嗎?

還抓了蟈蟈?太好了!雅圖拿過來臉貼在籠子上往裏看,然後就尖聲大叫:這裏是什麼呀?不是蟈蟈,好像是屎殼螂。她又看另一個籠子:這裏還裝著糞球子,你咋把這些東西拿回家裏來了?太臭了!太惡心了!

她把手中的兩個籠子都甩了出去。然後跑到正在燒火做飯的我阿媽那裏告狀:阿蒙把糞球子和屎殼螂裝在籠子裏,拿回家來玩,惡心死了。

我阿媽很慈愛地笑著說:他從小就愛玩這些。咱草地的孩子都這麼玩。

籠子被甩到了地上,沒有壞,門卻摔開了。一隻金殼螂跑了出來。這個家夥,我說它就是聰明嗎,不推糞球,跑得倒是很快。一眨眼,就跑進了每天引牛糞火的柴火堆裏了。我就扒開柴火堆去尋找,柴火堆裏一片漆黑,我正要去拿電棒來照,忽然看見牆角裏有了亮光。正是金殼螂躲在那裏,它的兩眼明亮,很威嚴地看著我,我有些懼怕,就不敢抓它了。

堆上柴火,我就起來了。屋裏外麵走了一圈,我還是放心不下,心裏老想著金殼螂那雙明亮的眼睛。鬼使神差,我又掀開柴火堆,金殼螂不見了。我放下柴火,也就放下心了。

半夜睡覺,我覺得臉癢癢的像有蟲子在爬,用手拍,沒拍到,卻把自己給拍醒了。又覺得頭發在動,一伸手就抓住個東西。那個東西在手裏亂動,我一害怕,就甩到地上了。開燈看是金殼螂,仰著躺在地上蹬動著腿爪起不來了。

我下炕把它抓起來,它的眼睛還是亮光閃閃,我卻不害怕了。我覺得那雙眼睛很美,有點像女人的眼睛,好像還很憂傷,不是威嚴。再仔細看,眼睛的光也在黯淡,竟然看到了它的內心又蒼白、又脆弱。我就又把它關進了籠子裏。

那年夏天,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玩屎殼螂的興致,也沒給它們放糞球,這兩隻可憐的金殼螂,就在籠子裏,掛在我房間的窗子上活活餓死了。

每天出去放牧,或者去上學,都要從牧村的東頭走,那是進入東塔拉經常走的熟路。我卻要繞著路走。剛開始雅圖不知道也跟我繞著走,後來她發現,我總是很奇怪地先從牧村的南頭出去,再拐向東,多繞出一段路來走,就問我為什麼要這樣走路?

她說走東頭是近道,要省很多腳步,應該直接走這裏,何必往南繞一下。

我說我不喜歡從村東頭那家的門前過。

她說那家有很凶悍的狗咬你嗎?

我說沒有?

她說那家是你的仇人嗎?

我說不是。

她說那家人很霸道會打你,不讓走嗎?

我說不會。

她說那你為什麼不肯從那家門前走?

我說不敢。

她說你為什麼不敢?怕什麼?

我想說那家有鬼,而且是女鬼。但是我不能告訴雅圖,我怕嚇著她,其實更怕嚇著我自己,我還沒說出聲,就已經膽怯了,好像鬼就藏在我的心裏。我怕說出那家的姓氏和名字,怕見到那家的房屋和燈光,甚至怕見到那家的牲畜和活著的人。

那家的一切都令我驚慌失措、魂不守舍。我不但怕從那家的門前走,甚至在其他的地方,見到那家的其他活人,那家的牲畜,都讓我恐懼。那家帶給我的恐怖,一切都是配套的。那家的房子與眾不同,四個角是向上翹起來的,從房前看像一張陰鬱的怪臉。窗戶比別人家的要小,對稱的開在門的兩側,像一雙憂傷的眼睛。那家的人耳朵也是像兔子一樣向上翹起來的,眼睛比牧村裏的人也要小,也是對稱的長在鼻子的兩側,目光憂鬱、恍惚。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家的牲畜,牛、羊、馬的耳朵也是向上翹起來的,而且也都是小眼睛。牛眼睛像馬眼睛那麼大,馬眼睛像羊眼睛那麼大,羊眼睛像兔眼睛那麼大,狗眼睛像雞眼睛那麼大。遠遠的,我就能認出來。我總是感覺那些向上翹起來的尖角,和黑夜一樣魔幻的小眼睛,像陰雨天連綿起伏的烏雲,漫無邊際地向我壓來。我就整天驚慌失措地東躲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