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家裏的大事,我沒有推托的借口了。我想說我去,我又餓又累,也真跑不動了,再說我去,色隊長也不會給我麵子,恐怕請不動人。雅圖又去了同學家寫作業、玩羊拐骨去了。我別無選擇,無奈地退出了房門,把書包扔在了牛糞車上,饑餓地坐在車沿上,透過窗戶,看著狗蛋那個家夥在炕上快樂地吃喝。
那家山西的關裏人很奇怪,女人生孩子死了,他們說這個孩子命硬,克死了親娘,要給他起一個癩名字,他才能自己好好成長,不再克死親人。於是,就起了這個名字叫狗蛋。平時沒有多想,現在我無聊地坐在車沿上,用我作為一個念過兩次六年級的中學生的文化水平,來想這個名字,我覺得起這個名字很有問題。狗蛋,就是狗下的蛋,他作為一個蛋,生下他的就是一條母狗。但是,他媽媽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為了生下他,連性命都失去了,最後卻變成了一條狗,一條母狗,這是對他媽媽的懷念,還是詛咒?他的名字叫一輩子,他媽媽就會被他罵一輩子。如果把狗蛋理解成狗卵子,就是狗的睾丸,就要被公狗用兩隻後腿夾一輩子,那就更沒有出息、更窩囊了。我感到好笑,就心情輕鬆,不太緊張了,也就不太恐慌了。我就想這家山西的關裏人是不是有點傻,反正做出這事兒來,和我們草原人差一個節氣。我坐在車沿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心中憤憤不平,真想下去把這小子揍一頓,打扁這隻狗蛋。我雖然和同齡人打架不太厲害,但是打這小子卻是輕而易舉。但是我沒有動,放棄了這次機會。我想的這些事情也沒有和任何人說,和我的秘密一起仍然藏在心底。
狗蛋那小子可能吃飽了,睜圓的小眼睛也眯了起來向外看我。他喊我進屋去吃飯,像個小主人一樣。我擺了一下手,說:你吃吧,我不餓。他又從炕上跳下來,往門外衝說是到勒勒車上來和我玩。我大聲吼叫他:你進去做好,不要出來。狗蛋嚇了一跳,慌忙又跑回屋裏坐到了炕上。狗蛋害怕了,不敢用小眼睛看我。正合我意,不說話,也不看,我就和他屋裏屋外這樣對峙著。
色隊長他們幫忙,阿媽很晚才把斷腿的黑白花母牛拉回來。她見我坐在外麵的車沿上,就問:狗蛋吃飽了沒有?
我說他快撐死了,我快餓死了。
我阿媽不信:你還沒吃飯?
我說沒有。
她也沒理我,進屋發現我真的還沒吃飯,就領著狗蛋出來要送他回去。阿媽說,本來要你去送狗蛋回家,你進屋吃飯吧,我去送。
阿媽走過來摸一下我的頭說:頭不熱,沒病,孩子你傻了嗎?怎麼不知道吃飯?
狗蛋吃得溝滿壕平,顯得很快樂。他眯著小眼,左手拉著阿媽的手,右手竟然伸過來拉我的手,還挺親熱。我很驚慌地躲開他的手,跳下車就往屋裏跑。
我也不管那麼多了,就像被赦免了一樣,衝進屋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狗蛋似乎很有興致要留下和我玩。阿媽硬拉著他的手走出了大門。她對狗蛋說:孩子你吃飽了就先回家吧,阿蒙哥哥還沒吃飯,你明天再來和他玩。
我吃飽了,阿媽還沒回來。我心裏就有些愧疚了。阿媽去抬牛,那麼晚,那麼累回來,到現在也沒吃飯,我卻不能幫她。我覺得自己很怪,我為什麼每天會活得這麼心驚膽戰?
我心裏就這樣裝著我的秘密。後來雅圖就跟我叫起了勁兒,走到村東頭她就直接走,我還是從前頭繞著走。始終我也沒有告訴她為什麼。如果是背著書包還好說,我雖然繞道,可以跑步很快就能攆上雅圖。我們晚上是把馬、牛、羊合著群趕回來,如果雅圖賭著氣自己在前麵走,我就趕著畜群繞著走,如果是她趕著畜群走,我就飛跑著先往回奔。趕牲畜進圈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羊群還是比較順從的,大多數都能跟著頭羊進圈,牛群就不太容易了,它們在外麵自由一天了,也吃飽了,不喜歡被圈進圈裏,限製自由。它們吃了一天草,晚上回來進圈之前要先飲水,喝完水,羊先進圈,牛就會炸群,到處跑。我們就要在幾個方向攔截。這是一天最辛苦勞累的活計。阿媽和家裏的狗都要全體出動,幫助攔群。
雅圖這頭小母牛好像就是母牛投胎轉世,她來了以後,牛群變得馴服多了,隻要她吆喝,就能順利地把牛圈起來。當然還有忠誠的圖圖配合。我阿媽這時總是會對她露出讚賞的目光,衝著她說:綁緊欄門,進屋吃飯吧。幹完活,雅圖總是要和圖圖摟摟抱抱地玩一會兒,才能進屋。
每天繞路之後,又彙合的時候,雅圖就像牛一樣用肥大的額頭,往我的身上頂一下說:你像公牛那麼強,為什麼要繞道走?
看雅圖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樣子,我還是不想告訴她。
雅圖問得有道理,走得也有道理。我們家和狗蛋家是一條直路,直接走下去就是一片十多裏長的草原,我們叫東塔拉,穿過東塔拉就是我們的學校。我們這裏不像旗鎮,沒有阻隔,十幾裏路,看得見房屋和炊煙,卻聽不見狗叫。這樣的距離,我們習慣叫一貓腰就到,很短,很快,當然是指在馬背上。走路是要走出汗才能到。雅圖每天和我來回走路,上學放學累得精疲力盡,她當然希望走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