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聲音好像脾氣很大,開始怒罵我了:小子,不要再打馬了,你他媽的想找死嗎?
我又聽到這個聲音,開始還沒有反應,現在聽到,心一抖,馬上有些驚慌:聲音從哪裏來的?有些凍僵的大腦一下子又清醒了,是色隊長醒過來了!
我吆喝馬,停住了車。扒開蓋著的羊皮,看到色隊長正滿臉得意地看著我呢。
我驚喜地說你怎麼沒死?這麼快就醒來了?
他說,我已經死了,你用鞭子打馬,抽在馬的身上,就是抽在我的心上,打得我心疼,就把我打活了。
我說你心疼馬,醒來了,為啥不出來自己趕。
他說我腿麻了,動不了。
天空中,漸漸地厚厚的烏雲像窗簾一樣,為冰凍的太陽拉上了帷幕。
天黑了,道路更加寬廣了。我聽到了狗的叫聲,拖拉機的馬達聲和火車響亮的轟鳴聲。我雖然第一次聽見火車的鳴叫聲,但我能確定是火車的叫聲。拖拉機我很熟悉,在我們牧場就有兩輛。所以,在我們科爾沁草原上,沒有任何動物能發出這麼高亢、響亮、雄偉、悠長的聲音來。公牛也不行,隻有火車。又走了一段,我們終於看到了旗鎮的燈光。黑夜是我最大的恐懼,旗鎮的燈光讓我的恐懼減輕很多,我壯起了膽量。
色隊長爬上來,接過了鞭子。我要坐到羊皮窩裏去,色隊長拉住我和他並排站在車轅上。他摟住我的肩膀,很動情地說:小子,多虧你今天救了我,沒你恐怕我也像馬倌紮納一樣給狼吃了。活佛的兒子,我欠你一個人情。說完啪啪地甩起鞭子,吆喝著馬,我們威風凜凜地進了旗鎮。
晚上,進入旗鎮,馬路上有一排路燈,像天上的星星被摘下來掛在樹幹上一樣。燈光一入眼,就讓我迷戀。草原上現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這裏借著路燈下的燈光,我和色隊長,彼此能見到臉上的笑容。路上有人走過來,人影飄動,更有神鬼一般的感覺。我喜歡路燈,好像路燈並不喜歡我。我感覺它們,好像目光一致地瞪眼看我這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讓我感到緊張。路燈和路燈之間的黑暗,像無邊無際的憂愁一樣蔓延著,讓我焦慮、煩躁起來。
旗鎮上也很溫暖,這個道理我明白,在我們居住的那個牧村,羊圈裏就比野地要暖和,這是房子多了的緣故,擋上了風寒;還有一個緣故就是人多身上冒出的熱氣就多,就像羊圈裏的羊多一樣。
這個陌生的旗鎮,就是我要到達的目的地。我很放心了,緊張的心情和累酸凍僵的身體都放鬆了。馬上就見到阿爸,心裏除了焦躁,還是感到激動。其實我對阿爸也像對這個旗鎮一樣陌生,不過我覺得沒關係,就像進了旗鎮一樣,來了就要麵對,見麵熟了就會親切,就會喜歡了。
東問西問,色隊長耐心地一路停車,一路打聽。我們終於找到了,停站在了旗歌舞團的大鐵門口。大鐵門牆垛上,掛著一塊豎立著的木牌。門燈下看得清是用蒙漢文寫的文字:內蒙古自治區哲裏木盟科爾沁旗歌舞團。我在家裏的牧場中學已經讀到初二,我們是雙語上課,蒙漢文我都認識。
我要見到我的活佛阿爸了,我已經很模糊他長得什麼樣子了,家裏有一張他的唐卡,是他還小的時候,當活佛的畫像。那是一張彩色畫像,顏色始終明快鮮亮,年少的阿爸神采飛揚。
我滿身冰雪站在大鐵門前,拍打很久,也沒有人來開門。我就在那裏停一會兒,拍一會兒,耐心等待,我不是很著急,我想已經找到地方了,見到我阿爸是很容易的事情了。在這樣寒冷的黑夜裏,阿爸可能已經喝點烈酒,鑽進溫暖的被窩裏了。看風在院子裏回旋著,順著鐵門往外刮,即使阿爸沒有睡著,我敲門的聲音,也會被這強勁的冷風刮走。
我擔心色隊長著急。很奇怪,這個性格急躁的人,卻顯得一點也不急了。他把馬車停靠在路邊,抱著鞭子很有耐心地站在我的身後等待,就像到廟裏拜佛的人一樣,顯得很虔誠。我用力拍門,他卻壓低嗓門提醒我:慢慢敲門,小點聲,不要那麼用力,尼瑪活佛睡著了覺會驚醒的。我說你是不還在醉著呢,阿爸不驚醒,怎麼來開門。說這話時,我很自豪,底氣很足,色隊長恭敬的那個人,就是我的阿爸,我一下子好像有了高高在上的特權。就像趕車老板看拉車的馬一樣。
色隊長說:活佛怎麼會親自來開門,他會有守門人和看門狗的。
我說:色隊長你走吧,夜裏冷,你去大車店喝酒吧。
他說:你別急著攆我走,一會兒讓我見一麵活佛。他說話的語氣有些哀求了,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猖狂的色隊長了。我有些得意忘形。我還發現色隊長進到旗鎮,說話的聲音就小了,好像沒有了平時在牧場裏的那種粗門大嗓子。他很有自知之明,這個旗鎮是不歸他的牧業隊管的。
又過了很久,有一個人,在路燈下影子拖得很長,很變形的樣子,向我們走來。他問我為什麼深更半夜在這裏敲門?
我說我來找我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