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阿爸是誰?
我說是尼瑪活佛。
他說不要再敲了,這個院子裏沒有活佛。天下沒有第二個活佛,隻有毛主席一個活佛,其他的都是人,有的連人都不如,是牛鬼蛇神。
色隊長這回來勁了,他把鞭杆子往地下一杵說:你這個人是誰呀?你說的是什麼話?難道尼瑪活佛不是住在查幹廟這裏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這裏不是查幹廟,也沒有活佛,這裏是旗歌舞團。
這個人說話莫名其妙,我聽得有些糊裏糊塗。我覺得這個人好奇怪,就在路燈下瞪圓了雙眼看他,一看覺得這個人更加奇怪,他的身材骨骼粗壯,生得很高大,下身穿著一條模仿漢人的抿襠大棉褲,打著裹腿,上身裏麵穿著一件也是漢式的大棉襖,棉襖外麵卻套了一件軍裝,軍裝顯得比棉襖小,很緊張地扭巴巴地套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像一頭被捆起來的牛。軍裝的左臂上戴著一個紅衛兵袖標。雖是在路燈下,我也看出他那身棉襖棉褲是用廟裏的喇嘛袍子改的,我家裏就保存著阿爸這樣的喇嘛袍子。
這個人的臉很長,是屬於馬臉型的,他的臉很嚴肅卻不凶狠,說話的嗓音像鐵勺子敲鐵鍋一樣響亮、磁性。我現在覺得這個人看著眼熟,聽著聲音也有些耳熟。
他說你既然是尼瑪的兒子,還用這樣看我嗎?你不認識我嗎?
我想起來了,他是拉西叔叔,原先廟裏我阿爸的經師。阿爸每年都不回家,是他過年時總要趕著馬車,給我們家送來阿爸帶給我們的錢、糧票、布票、棉花票、果子票,還有城市裏的白麵、粉條、蘋果、酸麵包和黑醬油。不過,那時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是在年前的臘月裏,戴著棉帽子包裹得很嚴,由於來去匆匆,我每次都看不清他的真麵目。有時還見不到,我去上學或者去放牧,回來見到一堆東西,阿媽就說拉西叔叔來過了。然後連續幾天都看見阿媽把錢和各種票拿出來,數了又數。阿媽說這個拉西經師和我阿爸一起還俗,也進了旗歌舞團,他演奏馬頭琴,不是經師了,是馬頭琴演員,我阿爸唱長調,他伴奏。
認出拉西叔叔,我很高興。我說拉西叔叔我阿爸不是住在歌舞團嗎?他怎麼不來給我開門?
拉西叔叔還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說你阿爸已經不住在這裏,他走了。
色隊長看到我們認識,也高興起來。從懷裏掏出酒瓶打開蓋遞給了拉西叔叔。他沒有接,色隊長就自己幹了一大口:告訴我活佛去了哪裏,我答應了佛娘,要見了麵親手把他的兒子阿蒙交給他。
拉西叔叔說你是誰?你們不可能見到麵了。
我說他是我們牧場的色隊長,我又說:色隊長,他是和阿爸在一起的拉西叔叔。
嗬哈,是拉西經師,我早就聽說過。色隊長顯得很虔誠又掏出酒瓶子遞給拉西叔叔。
別這樣叫,我不是經師。拉西叔叔拉著我的手說,天太黑了,夜裏冷,走,咱們先回家去吧。
見我們走了,色隊長也上了馬車。他還是衝我喊著說:阿蒙,你跟他去了,我回去怎麼跟佛娘說?就說你沒找到活佛嗎?
拉西叔叔把我的手拉得很緊,走路的步伐也很快,我就沒有回答色隊長。我本來想說你回去不要跟阿媽說沒有找到阿爸,但是我說不出口,心裏很著急。
拉西叔叔把我領進家門就對熱情的格日樂嬸子說,你看是誰來了?格日樂嬸子溫暖的手拉著我的手,圍著我轉了一圈說:長得太像了,他一定是尼瑪活佛的兒子,別的種馬怎麼能生出這樣好的馬駒子,要是從前就是佛子呀。
我的身上已經被冰雪凍成了一層硬殼,衣服脫不下去了,硬拉就會把衣服一塊一塊撕碎扯斷。
格日樂嬸子從灶坑裏扒出一盆紅堂堂的牛糞火,把火盆放在地上,就讓我像毛驢拉磨一樣,圍著火盆轉著圈兒,前後轉著身,烤我的凍衣服。火盆很熱。火盆是用牛糞和著堿泥製作成的,裝上牛糞火一烘烤,用手摸到盆子的幫沿,那種感覺很溫暖、舒服、潤滑。我們家裏就有兩個這樣的火盆,而且是年代久遠的老火盆。
我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轉圈烤著我的身體兩側。我的衣服上就熱騰騰地冒起氣來,邊烤邊冒熱氣,格日樂嬸子就邊往下脫我已經烤軟了的衣服。
剛進屋時,我見到了他們的炕上,齊刷刷地在被窩裏,露出七個黑色的小腦袋。他們家的孩子都已經躺在被窩裏睡覺了。待我身上冒著熱氣的衣服被格日樂嬸子扒淨的時候,被窩裏鑽出來七個小腦袋一起喊叫起來:光腚溝,羞羞羞!縮回去!格日樂嬸子一聲吼叫,七個腦袋又齊刷刷地鑽進了被窩。被子在扭動,他們在被窩裏狂笑。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陽光照滿了窗欞,窗上的冰被照化了,冰水順著冰淩往下淌,像牛的乳頭在流淌牛奶。一群顏色不同,大小不一樣的雞,排成一個順序站在窗台上啄冰淩。屋裏的地上六個剛拉完屎的屁股,也是齊刷刷地蹶著,被一條大白狗伸著粉紅、柔軟的舌頭,在一個一個給他們舔。他們明亮的小雞雞,和皺巴巴的卵子,在狗的舌頭前肆無忌憚地晃動、滴著尿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