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抗拒要去一看的願望,幾個鍾頭以後,火車把我載到了碧爾納。在薩克森一瑞士,是無法橫渡易北河的。過了橋,我回頭轉看碧爾納鎮。自從我至萊丹那趟旅程以後,便不曾再這樣看過它,那時在船上,從客艙的窗口看它,由於夏日的雨,顯得又閃亮又潮濕,而目光岩的屋角上透著前程美好的光芒。而現在,這市鎮,以及那充做精神病院的陰沉城堡亦複浸在陽光中,但那光是冷的,沒有一點春天的意思。
我走過鄉城河灣,穿過著名的澤爾台地,這本是所有的遊客必經之地,而今則靜寂無人。那帶有巴洛克風格的陡峭薩克森山景深深感動著我,而同時——說來奇怪——又讓我慍怒。我希望,或者,至少我以為我希望,那些高懸的岩石會有一塊落下來,把我壓碎。約四點鍾,我終於到達棱堡,站在台地上,看到腳下那可怕的殘破景象。
朝臣台地上隻有楓樹梢冒出河水之上,在河麵的邊緣看似矮叢,而對岸的“玫瑰園”則已全被淹沒。兩岸之間,洪水則把那至為卑微的小溪流入其間的萊丹山穀淹沒。在“玫瑰園”的一些殘枝後麵,那三棟小屋,被擠在巨大不動的岩石間,任水撞擊,呈現淒殘的景象。第一棟半在水中。采石場場主的房子位置略高,並有六英尺的地基,此時隻剩前門仍可進出,但也必須涉水,河水回繞淹沒的石階,如同暗礁。我們常坐的那小涼亭已被摧毀。第三棟則吃水更深。由於我攜帶了望遠鏡,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對麵平坦的河曲一帶,沒有特別引人注目之處,隻是河岸後退,而無任何明確的河邊,水淺處則草尖參差。
令人哀傷的景象,尤其因為其中並無任何驚濤駭浪。從這個製高點下望寬闊得異端的河麵,不僅水流不疾,甚至滯緩,窮目所及,隻見不可抗拒的巨大漿團在幽幽移動。在那些日子,這河水曾平靜流過我們田園詩般的生活,流過我們那快樂的、對它無所祈求的生活,它自己則如同有它自己的生命,沉浸於它自己的事務;而今,它則衝破了這田園詩,摧毀了它,洗劫了它。但它執行它的毀壞工作卻是不帶熱情的,是漠然的,它隻是走過——一如生命——一如命運!
冷風吹起:原已陰雲密布的天,竟至微雪飄散。鬱人的景象,但我寧願其如此,而不願它是微笑的麗景。因為在這種陰霾下,重見萊丹我還堪忍受。未曾在這些高地與明娜同遊,也是讓我痛楚略少之事。
然而,一件頗為平凡的事卻幹擾了我,使我未能完全沉溺在這悲歌式的情態中。我幾乎餓得頭暈了。吃飽以後,要下萊丹已經太遲,便延至次日。我順著一條森林小徑走下易北河,這小徑係從通在萊丹的路分岔出去,並標著“禁止通行”的牌子。那粗魯的森林管理員又出現在我腦際,我希望能夠遇見他。這小徑會把我帶到明娜跟我從采石場下來之後所走過的路上。但刺骨的風挾著的融雪不斷打在臉上,越來越重,使我未幾即已折回。在高地的上端,要找一個歇腳處自然容易,但處處都不適意,而我則懊惱重於鬱結了:整個的行程似乎是一樁愚行。日落之後,我即退居屋中,而屋中的穿堂風十分可怕。最後,我終於被呼嘯的鬆濤欺哄入睡。
醒來時卻是真正的舂日之晨了。景象未變,但據說河水已經開始退落。當我正要離去,一個孤單的客人從餐桌邊站起,說,“啊,是你——教授先生!真沒想到!”是小學教員斯陶赫先生。我不知看到他是喜是惱,但當他打算像水蛭一樣要粘住我,跟我同行的時候,我恨不得他沉到易北河底才好。由於洪水,他放學生一天假,並到棱堡來,“鳥瞰”一番。除了任他做伴外,別無他法。我沒有時間可以耽擱,除非我打算在棱堡再過一夜。
“看,你午餐有伴了,可能是整桌的菜,”當我們向橋的方向走下,他回頭指著一輛有篷馬車叫道,拉車的是兩匹冒著汗氣的馬。“他們從碧爾納來,我知道這輛車,那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鯊魚,他會好好吃你一頓。”
車窗探出一個婦人的頭來,任她長長的黑麵紗飛在一邊。
“嗨,還有女的!是個年輕的,我敢說,有你的了。”
“好了,走吧。”我不快地說,匆匆趕在石橋。
最先的一部分,我們下行得很快,到了略為平坦的地帶,如我所料,他立即談起明娜,裝作不知我們曾經訂婚——而事實上他可能是真的不知。
“我想你會記得明娜·傑格曼吧?你一定記得的,那天在那森林小徑上我親眼看到你如何跟她調情……嗯,理所當然的。……可是,想想看吧,她終究還是嫁給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畫家,你的本國同胞,可真是‘海水洗不清’了,你知道。我猜你沒有忘記我曾告訴過你她有一點……”
“是,是,我記得很清楚。”
“你在丹麥有沒有看過她?那國家並不很大的。”
“我這些年都住在英格蘭。”
“噢,懂了!我一直覺得你有點英國味。”
我誘使他轉變話題,談洪水和它對窮人造成的災害;他則說頂多隻有兩個小旅社和兩三家濱河房子遭殃。
當我們下至萊丹,我跟他道別,任我的“英國味”占上風,因而使那誠實的德國人感到不好再勉強與我同行。
易北河的洪水並未擴及如此之遠,但那小河則水漲甚高。不過,搭在河上的木板橋仍未受到侵襲。我過橋,向齊德利茲別墅——當然,那別墅已經關閉——的方向前進,走過樺樹小巷,突然間便站到了我的目的地:那“蘇菲安休息處”。長椅已被收起,我坐在石桌上。鳥雀在我周圍愉快的鳴唱,灌木用它們小小的綠腮呼吸溫柔的春日空氣,喬木的葉芽映著藍天,在陽光中泛白。我再度產生那種一切無法了解的奇怪感受:既不了解我何以在此,又不了解她何以不在。那小小的發光蟲又出現在我腦際,那一夜複一夜在石階角等待的,發著訊號招配偶的小生命;我似覺得,如果我坐在這裏,集中我所有的意誌力在我所懷念者身上,我可以透過自然的力量,把明娜吸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