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比你早兩年以前在那裏。跟勞特巴赫演奏……這跟在倫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呀。何等的歌劇!噢,真是的,真是的!”
他手指敲著桌子,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
“服務生,約翰尼斯堡許洛斯酒!德國回憶,德國酒!”
“黃金的年輕時代,藝術家的生涯!”我想。“他也緊緊執著他德勒斯登的回憶不放!但是,啊,跟我的相比,那又算得什麼呢!”
酒來了,他倒酒。“為我們的易北河的弗羅倫斯的日子幹杯!”我們碰杯而飲,默然呆視前方良久。
“我想你也常去賽馬?——我是指‘三鴉’,”他心不在焉地問我。
“沒有,我隻去過一次。或許你住在那附近?”
“嗯,近得很。”
“什麼地方?”我立刻問,因為我的心狂跳起來。
“或許你還記得一條小街——繩廠街?”
“繩廠街?”我複述道,瞪著他。
他麵現微笑。
“或許你也是住在那裏?何等的巧合!”
“不,我並不住在那裏,但我常去。我認識那裏的一家人。”
“我明白了!嗯……在那些小街上,每個人都互相認識。也許你湊巧聽過我住宿的一個家庭,房東是個公立中學教員。”
“傑格曼?”我叫起來。
那音樂家剛剛把滿杯的酒舉到唇邊,這時潑下來,以致金色的液體沾在他大衣的翻領上。
“對,我就住在他們家!”他說,一邊小心地擦領子。
現在我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她最初的、半孩子式的愛情的對象,是斯提芬遜看到她吻別的那個人。
“我常拜訪的就是這家人,”我說,“其實隻是夫人跟女兒——傑格曼已經過世了。”
“明娜——那可愛的女孩!”
我們兩個都盯著酒杯,猶似席勒,在其中看到了一切:
但最明顯的乃是,
我所愛老的麵龐,
映在萊茵金液中,
那天使般的形象。
“你是否知道她——明娜·傑格曼——白那時以後——是否已經結婚?”他問。
我告訴他她已嫁給一個丹麥畫家,大略說了一下他的地位與環境,以及少許我聽過的一些事:她生過一個女兒,一年前死了。
那音樂家默然與我相對而坐,不時一幹而盡,而又不常記得為我斟酒——他又叫了一瓶,並以一杯獻予“DieschoneJagemann”。我也默然,如舒曼有一次所說,“wirschwiegenunsaus”。
那天晚上當我躺在床上,我了解到,在精神的怠倦中我險乎做了可鄙而愚蠢的事——盡管無人會稱它為可鄙,甚且所有的人都會說它聰明。從那天開始,我不再造訪那紡織廠廠主家。
我舅舅責備我的不專。我則訴苦想家,告訴他我要回去訪訪舊友。一星期之後,我回到哥本哈根。
我在哥本哈根的熟人不多,又沒有一個直接認識斯提芬遜。但謝謝我們首都的閑言,我三折四轉地聽到不少關於他們的事。打聽在德勒斯登的一個德國熟人本無任何特異之處,而假若有人猜疑其中有較深的意義,我也並不在乎。我要知道的是實情。
一般的看法是他們過得幸福——那是愛情婚姻,年輕時的感情,說不定還是初戀。有些人則提到他與女人的調情——一個嘴尖的人則說那是“私通”——說那不可能逃過她的注意,而她則是個頗為熱情而烈性的人。可是另有人說她溫柔而傻氣。“傻氣!”有幾個人解釋道,“她能夠閃爍著原創的思想,但這個特點卻並不是人人喜歡的,她對別人的缺點很有明辨力。”“無論怎麼說吧,她是個有趣的人。”一個年紀相當大的人說。“但她自己卻沒有任何興趣。”一個年輕的新聞記者這樣補充。然而一個住在他們公寓上層的婦人卻說無論如何她是個熱烈的音樂愛好者,因為她常常彈琴,一彈就是半天。這使大家都吃驚了,因為在社交場合她從不碰鋼琴,也絕少去聽音樂會。她的儀表則得到眾口同聲的讚美。
我到哥本哈根已經將近兩個星期,仍未見她一眼。我是否該直接去拜訪她?我把這個問題思前想後了一百餘遍——隻有神知道是多少遍,終於有一晚當我走進港口咖啡屋,在人少的外間找位置要坐時,聽到邊間一個人聲,絕無錯誤,那是斯提芬遜的,隻是比以前更大舌頭了一些,更甜膩了一些。我盡量安靜地找了個最能俯視鄰間的位置坐下。
這活躍的一群人中我惟一認識的是明娜,她離我不到十二步,幾乎正以profileperdu對著我。斯提芬遜顯然坐在牆角沙發裏,而我隻看到這沙發的最末端。一個微笑著的金發碧眼的女子一隻胳臂依在沙發角,顯然在跟他說話,她的臉具有某種俗麗,每一分鍾她都把頭側在一邊,讓她略呈紅色的頭發觸及她半裸的、透過黑紗花邊向外窺視的肩膀。從她不斷向斯提芬遜的角落所投的笑眼看來,證明她處在一種頗為興奮的狀態——我不說那是喜悅狀態。有一位先生叫她的名字,而這名字在關於斯提芬遜的閑話中我曾聽人提過。明娜靠背而坐,目光落在她自己的腳前,但顯然她不時在注意他們。
服務生過來問我要什麼。我很為難,因為怕我的聲音會立刻被明娜認出。但正在這時那一夥人,除明娜以外,大聲爆笑出來,是那種通常在低俗的笑話之後所發出的笑聲,而我趕快借著這笑聲的掩藏告訴服務生我要的東西。有一位先生——如果我不是新來哥本哈根,他的大名必定我早已久聞——為明娜的冷漠表示起不滿來。“為什麼你像根拐杖一樣坐在那裏,斯提芬遜太太?輕鬆一點吧,不要做德國俗人……請記得你是處在藝術家之中……幹了你這杯。”“我隻是累了。”明娜說。“那你就必須喝酒。”——“可是我不喜歡香檳。…‘啊,哈!這太法國味了是吧?太淡了太輕了,不對你的胃口。但萊茵酒,那你就非喜歡不行了吧?……我想一定!好!服務生!”服務生飛了進來。“不要,不要這樣瞎鬧了,請你!”她說,一半生氣,一半風趣。——“真的不要?一定不?”——“真的,但是我謝謝你的好意……隻讓我坐在這裏自己管自己就好了。我好累,頭痛。”“你是不是已經要回家了,我猜?”斯提芬遜的聲音,這一次則是極為不快的。明娜沒有回答,隻是捂著手帕打嗬欠;她仰向椅背,側麵下望。她看起來真的是累了,但不是尖利的,而是長期的疲憊。她的臉——這時我看得比較清楚了——幾乎未變,但麵頰已不若以前豐腴。我注意到她的丹麥語說得非常純正,外國腔已非常輕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