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瀕死之人能在一秒之間回顧他一生所有的重要事件,猶似他的意識業已升到塵世的時間秩序之上。在這一刻,我的年輕歲月正在我心中瀕臨死亡,我於告別中回顧我整個的愛情過程,即我在這些篇幅中所告白的一切,以及比它猶多的、半已遺忘的枝節。我似乎在一閃之間看到了它的一切,並且是俯視它,猶如我從棱堡台地俯見它的誕生處。在這樣回顧的時候,有一件事使我悚然而驚,即我們每個人都始終任憑外在力量的驅遣,而未曾熱烈地插言道:“這是我的本意!”即使斯提芬遜,他的行為固然看似自發,本質上卻仍然一樣;他顯然向他的嫉妒之情投降了,要在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之前見她一麵,並且想道:“讓我們看看我的本事吧!誰知道!說不定到最後她還是會跟著走。”

但現在呢?事情已經無可改變了?已經沒有時間再走進去,說“我願意”了?婚姻已不再是不可破除之物,何況她的婚姻是不快樂的。我比她任何言詞所能告訴我的都更確定,她一切的希望都已無可挽回地失卻,而他已經被她看透,在他這方麵呢,則早已厭倦了她。再者,如他所自詡的,他是個不受一般偏見約束的人,那麼,我料想他不大可能堅持不幸的婚姻仍得痛苦維持,妻子不願留下而仍得勉強她留下。當然自由主義的理論在用到自由主義者的本身時,往往是不受歡迎的。但即使他會因虛榮心而退縮,如果明娜“願意”,而我又“願意”,他能終久反對嗎?

她會願意嗎?她已經去試驗過了,而且已經失敗。為什麼不放棄那不可能的去成就可能的?

她必定守護了她對我的愛與信心,這一點我毫無懷疑。

“我”願意嗎?是,我願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跟她的關係中這樣說,而且是歡呼的這樣說。明天傍晚我即可到達哥本哈根,後天我就可以跟她這樣說。

人生的如夢性是何等奇異!當明娜在我身邊的那些日子,或許我也從不曾像此刻這樣快樂過——此刻,我回顧我們年輕時的愛情,並瞻望它在婚姻之愛中完成,而過去與未來又在我們的意願中混合為一!

那麼,那“失樂園”與“重獲樂園”的神話真是如此之真切了!快樂是回憶與希望。

5

這時有件事發生了:當時在我覺得似乎是超自然的,即使現在回憶起來,亦複如是。

礫石路在又輕又快的腳步下響起來了。我嚇一跳。那情況使我想到往日——當我坐在這裏而明娜過來時。我清楚而堅定地相信這是幻覺。而真的,那聲音正和上次的一模一樣——我幾乎可說是上次的拷貝。“如果這幻覺繼續,”我想,“我就會看到她,那我怎麼辦?神幫助我,我是真的臨到發瘋的邊緣,像昨天我才不過半開玩笑地以為……?”

我驚叫一聲從桌上跳下,而明娜也驚叫一聲在那岩穴之前站住——是,是明娜本人,而不是幻像!

當斯提芬遜出現的時候,我們尚未從驚喜中自製下來;後者走來,鞠了一個躬,帶著又吃驚又有些嘲諷的微笑,顯然在說:“這真是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有計劃。”

常見的驚呼立刻掩飾了我們痛苦的困窘:“你在這裏,海拉德?這真是意外了!”“我以為你在英格蘭呢,芬格先生。…‘我以為你在哥本哈根呢,斯提芬遜先生。”

在所愛者突然出現必會造成的狂喜平服之後,我感到一種苦澀的失望。原來是這位太太在伴她丈夫做快樂的旅行!這跟我剛剛想象的、並激發我做了那樣計劃的關係相去多遠啊!

“我想你們打算南行,到意大利?”

“不,我們隻在薩克森轉轉。”

“我猜你在德勒斯登有事要辦,海拉德?”

說來奇怪,明娜顯然是我們之中第一個自製下來的,她隻是呼吸仍有點急,有點不規則。她的笑容與聲音——是的,甚至她的舉動,都表示她極為欣喜於這次的相遇。

“你一定要再回碧爾納吧?那好極了,你可以跟我們同車。”

“足夠容得下,”斯提芬遜說。“不是雙座的。何況,我可以坐在車夫座上。”

他強裝平常禮貌的笑容,但嘴唇服從,眼睛卻未服從。顯然他是惱忿了,但明娜不是沒有注意到就是根本不在乎。

“我們的談話很可能讓你厭煩,隔了這麼多年,我們有很多話要說。”她說。

我們立刻開始回程。學校教室的一個窗口,站著那小學教員。他整個上身都探出來,眼睛一直跟著我們不放。

“哼!我的表兄還在!你還記得嗎,他在森林小徑上遇到我們的時候?天知道他現在怎麼想!我希望他眼珠不要瞪出來才好!”

她繼續笑著,開著玩笑,我似乎覺得,有點歇斯底裏的。

“還有我們那親愛的老磨坊,那時候早晨我帶小女孩們來喝鮮牛奶。為什麼你一直不到那裏去呢?嗯,那個時候你當然睡得像木頭似的——你們男人總是這樣。”

“但你從沒有告訴過我你早上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