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那金胡子又走回那一夥人這邊。
“好了,你蠢話講夠了,斯提芬遜。你太太不舒服,憑良心說,你那個太太比你所有的‘未來的藝術’都有價值得多!”
第二天我接到舅舅的信,問我何時可以舍離丹麥,前往斯德哥爾摩和聖彼得堡,因為在那裏他有業務上的朋友,要我認識。
不錯,我可以含離丹麥了,我已經太夠了,而我又一點也不能盡力。從這個地方逃走是我能夠做的,但不能逃的是我得到的印象,它晝夜侵襲我,隻有勃斯尼亞海灣的暈船有足夠的原始力量戰勝了它一夜。在彼得堡我留了約一個月,在第聶伯河沿岸坐三頭馬車,每隔一個晚上參加宴會,直至清晨三點。我懊悔我的心不自由,不然也許我會在這些俄羅斯淑女中贏得一位。
自然,在我回英格蘭的路上我參觀了一些德國工廠。我前往薩克森,而德勒斯登則不可抗拒地吸引我,我借口要去看看“工藝學校”,並跟校長取得聯係,而得以成行。
路上我去萊比錫看伊曼紐爾·赫茲。他娶了一個強壯的猶太女子,已為他生了幾個孩子。在他的性格中有著某種不安加添進來,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溫柔。當他說到他母親時,熱淚盈眶——她跟他住到一起,六個月前去世,這件事他已在信中告訴我。她葬在德勒斯登,她丈夫的旁邊。
“明娜呢?”他問,“母親去世時,她來過一封信,但她很少提她自己的事。你看到過她嗎?”
“隻偶然一次,但她沒有注意到我。”
“嗯!你認為她快樂嗎?”
“我想是吧,這是說,她有過苦惱——失去了孩子。”
“是啊,那時候她寫過信給家母!噢,是啊,對一個做母親的來說,這必然是可怕的!”然後他把話題轉到一份自由主義的報紙,他是一半股東;又談到對俾斯麥的反對。
4
到了德勒斯登,我立刻前往“繩廠街”。傑格曼早已搬走,而那公寓的住戶無人知曉她遷往何處。我愁困地看著小庭院中的涼亭,彼處一切仍舊。我又到“雄貓”,以便探知寡婦傑格曼是否仍去。這裏的人知道得多一點:明娜的母親已於兩年前去世。
我在城裏四處走動,回顧我們那寶貴的地點乃是我不可缺少的享受。這些地方並非完全未經時間的手觸動。台地上那親愛的小陶尼阿芒咖啡屋,連同它純樸的列柱,已被拉倒,是在那個地方,我產生了去萊丹的念頭,也是在那個地方,我們遇見了斯提芬遜。那幾條我們最後漫步的街道已不複存在,在跋扈的新建築區上,幾乎已難於再見到它們的蹤跡了。“大花園”和公園中,灌木葉芽的新綠曆曆在目——已是三月初春——一切看來皆已不同。但在黑色的枝條上我仍看到那相同的樹名標簽,這些,我們當日曾經一同研究過,其中一種的名字非常異國風味,在毛利人或大溪地人口中或許十分順暢,明娜念起來卻做了許多至為可笑的鬼臉。我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站在那些枯枝之前,凝視它們,凝視那小小的標簽,猶如那是必須解開的謎,而它又抗拒被解,而我真的有一種無法領會整個事情的感覺,我無法了解這同一株植物何以仍舊站在這裏,仍舊帶著那難以發音的名字,更不了解我自己怎麼會站在這裏,而最不了解的是,怎麼明娜會不在這裏,或者,何以我不能去“繩廠街”擁抱她。我什麼也不了解。
最後,當我轉身,看到幾碼之外有幾個孩子在聚頭指指點點,笑,跑開。顯然他們以為我瘋了。而誰又知道呢?孩子們讓人見到真相。
回程上我走過那優美的文藝複興風格的別墅,那我跟明娜戲稱為我們的別墅。一個新的謎!在那個時候,我們兩個覺得理所當然的要共築一個家,但築這麼輝煌的家,則是胡思夢想。而現在,我買下這棟房子的可能性卻比我把明娜帶到一個至為卑微的家的可能性更大了。不可理解!這是否或許已是瘋狂了?——在這事實上我猜根本無物可以讓你了解不了解,在這頭腦清楚的人看來根本一切都明澈如日光一般,一切都“已經”如此,一切都“必然”如此之處,我卻有一種不能了解任何事情之感,卻有這一切都“必不可能”——如此之感——這是否已經是瘋狂了?瘋狂!日光岩!我又何須不瘋?“如果我住在那裏,”我想,“總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有拿破侖把我趕出去了。”
日落時分,信號炮響,表示易北河水異常漲潮。第二天早晨,當我仍半睡半醒,被第二日炮響驚起,那表示有洪水的危險。我立刻起身。我住在美景旅社,離河很近。門房說,從昨天晚上起,就有人湧到橋上觀潮,徹夜不絕,而現在,橋欄杆上人已擠滿。原先在高柱上傲然俯臨河水的橋梁,現在已隻剩穹頂,攪著激越的泥漿,泥漿裏則挾帶著翻覆的小船,樹幹,木材,桶和灌木,在洶湧的河道中翻滾。我擠到橋上。碼頭整個不見了,新城前麵的草地也是一樣,而河的此岸,河水則卷舔台地的石壁。
“噢,我們可憐的小菜丹,”我想,“現在那邊不知成了什麼樣子了!不知我們在一起共度了那麼多時光的親愛的房子還在不在,也許已被衝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