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周圍人士的談話現在非常活躍起來。中心主題是美學——設若可以這樣說。易卜生、左拉、杜斯妥也夫斯基、華格納、白遼士、米雷、巴斯將勒帕芝之類的名字被提了出來,甚至連達爾文、米勒這樣的科學家也回繞在他們嘴邊,令人頭昏腦脹。不過,我並不怎麼吃驚,因為在我回來的這短暫時期,我已聽慣了這類話題。一開始,你會大吃一驚。天啊!這些人必定念過多少!聽過多少!竟有這般的教養與真知灼見,這樣廣泛的興趣!但不久我就更有批評眼光了。我察覺那些說得最多的是最沒有興趣的,而許多高談闊論時聲音最大的人,深入的程度連我都不如——我這個忙著事業,而在文學與藝術上“趕不上時代”,又因身在英格蘭,讀的東西跟在丹麥時興的作家很不相同的人。我甚至懷疑那斯提芬遜——雖然他的話越來越多——也未必熟知文學,很可能他隻是想在那金發碧眼兒麵前炫耀,而後者則因讚美之情時時要陷於暈倒狀態。那要為明娜叫萊茵酒的漂亮金胡子魁偉男人則一再把斯提芬遜又吹又捧,使他越來越走向極端,像把整個那一夥人當做傻子似的。
斯提芬遜滔滔不絕的言詞最後終於降格為關於未來藝術的胡說。他亂飛驚人之句,如“藝術的民主公式,”“對生活的科學性描繪,完全跟裝飾性的奢侈品相反”,而結論道,在真正藝術家的手上,畫筆要成為社會病痛的探針。
“那麼,我的建議是要先把畫筆徹底洗幹淨。”那漂亮金胡子男人說。
哄笑的聲音有一陣蓋過了討論,但斯提芬遜的空洞言論卻一直漂浮在上麵,像一塊軟木。明娜抬頭,看他。她可能會被這胡吹所動嗎?我想。她轉開的眼神我看不到。但瞬即她的眼睛半低下來,把頭別過,因之我可以看到她大半個臉。這時,我幾乎被她嘴角周圍冷酷厭惡的笑容以及使她眉宇與眼神間之陰沉的惱怒嚇住了。她就是這樣看他的,然後她把頭轉開,因為她覺得她的表情太明顯了。她絕未想到此時有一個人可以把她臉上的語言逐字逐行地讀得那麼清楚,猶如那是他的祖國語言,而其他的人則至多隻能辨認出幾個字來。“沒出息!”那緊閉的嘴唇說:“謊言,騙子!”那寬闊的前額喊叫道:“不忠!”那清澈的眼睛喊著,那本可如此溫柔凝視的眼睛現在卻變得如此冷硬;但她整個的臉則歎道:“而‘他’竟是我年輕時的戀人!”
“可是拉菲爾!”那一夥中一個年輕人反對道,“不能這樣以偏概全——”
“算了,拉菲爾!‘距離增加魅力,’”那漂亮的金胡子、好性情的魁偉男人大聲說,“隻不過是幾百年的距離造成的。讓斯提芬遜冷藏兩百年,你就會看到他會變成什麼人物了。”
“對,但是,”那金發碧眼兒叫道,“那時候,我們現在這一切……我們的藝術……是不是都會變成古物了,就像我們現在看以前的東西一樣?”
“噢,當然!”那金胡子吼道,“你的名字是simplicitaspmfana!真的,夫人!一切都是相對的!即使我們偉大的斯提芬遜也不完全是絕對的;因此要小心,不要把他太auserieux!”“好個嘲諷,”斯提芬遜說。“不錯,讓一切都是相對的吧,但是我們——”
他,即使是他,這時都被一陣笑聲驚住了,那笑聲冰凍了整個那一夥人,是我永不能忘的。
笑的人是明娜。她站起來,手帕掩口,在她從那一夥人轉身走開的時候,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什麼事情值得這樣笑的?”斯提芬遜說,聲音惱怒異常。
“Nien、esistzudrollig!”,明娜默默地說。同時在這一刹那,她的眼睛從我身上掃過,但若說在我身上停住,那也隻是時間中的一微塵,使我不能確定她到底有沒有看到我或認出我來。她慢慢走向空無一人的鄰間,那裏的煤氣燈已熄。
“你到哪裏去?”斯提芬遜問。
“我在這裏覺得窒悶。”她回答,隨則消失在黑暗中。我聽到她開窗戶的聲音。
那不知疲倦的斯提芬遜又重開話匣子。但那粗壯的金胡子男人卻站起來,走入鄰間。我也穿上我的毛皮大衣,因為我也覺得窒悶。當我付賬的時候,我聽到粗壯的男人聲音從內間傳來:“侍者!拿一杯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