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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點燈的時候,手發抖得如此之甚,以致幾乎打碎燈罩。
不可能有錯。桌布上躺著那封又大又奇怪的信,裏麵含著生或死,或者,對我而言,那比生死尤為重大,尤為可怕。有一刻我極想逃跑。然後我神經質地撕開信封。
第一件搶入眼際的是明娜的鉛筆畫像。
正如鉛盒中波西亞的影像向巴桑尼奧揭示了他幸福的選擇,這明娜的可愛影像則宣布了我不幸的命運。
屋子在我麵前晃動起來。我坐在沙發上,拿起信。字在我眼前跳動,擴散;兩三分鍾以後我才能看下去——
“我至情所愛的親愛朋友,——一切都過去了!我必得是他的。我猶豫過,並願仍舊猶豫下去,但我感到不可能有另一個樣子。我感到無力斷棄我年輕的第一次情感,擎起你親愛的手重新起步。而設若要把推動我這樣做的原因一件件告訴你,我得寫整整一本書。然而同時我卻覺得,在我做了這個決定之後,我再寫什麼都已無用,何況實則你已完全知道。隻有一件我必須告訴你,以便你不致誤會我。
“我做這樣的決定並非為了預期跟斯提芬遜比跟你更為幸福,相反——不,要想恰當地把我的意思解釋明白是不可能的,不過,或許終究你已了解我。我的意思是說,使我做此決定的並不是為了我,而是——對,我的意思正是這樣——(因此我才寫了‘相反!’)如果沒有往事,沒有自責之感,或者,簡言之,如果是新開始的事情,則我必然確定跟你比跟他要幸福。但是,你不能看出來嗎?‘現在’,在已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之後,我已經能夠給你你所值得的幸福了。我會覺得我背叛了我的初戀。真的,這種感覺或許將會停止,但也可能因環境的影響而變得變態的強烈,而以你那溫柔厚愛的天性,必將因之感受極大的痛苦。
“當我說若我離開他我怕有太多的自責時,你或許會以為我太為斯提芬遜著想了,一點也不!我太清楚他了,他不會做出任何虧待他自己的事來,而我甚至不能說我可以使他不幸——雖然他確實熱烈地愛我。然而,盡管如此,我卻仍然可能對他做出不可彌補的傷害。像他這種天性的人總是暴露在許多危險之中。要把我的意思說明白是十分困難的,我很容易看似虛榮、自負、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而你對我的評價則超出了我應得的份,而反過來又太低估了他。我惟一能說的是,他堅決地、全心全意地相信,‘隻有’跟我結婚,才能使他的性格與藝術趨向高貴(我真羞於這樣寫,但這是他自己的話)。過去,我自己也會有類似的想法,覺得婚姻與家庭生活可能會對藝術家有益,使他更與人接近,使他將溫暖的情感融入藝術。我不大會表達我的意思,但希望你會了解——在那些日子(我們曾公開討論過,那時他住在這裏,而我希望他娶我)——在那些日子,他一直執著於他的觀念,認為藝術家必須自由,不可有這類的束縛,在他跟他的藝術間,他有許多事須奮鬥。而現在,他又來到我的眼前,他說,他已明白,不能沒有我,他日漸僵硬了,狹隘了,無以為生命之寄托,他把手伸向我,正是那最初領我走出精神之冥暗與空無的手。我可能拒絕他嗎?——不,不!——你明白了,這是我的義務與命運——對,是我的命運!
“許多年以後,當歲月已衝淡了熱情,願神使我們再度相遇。歲月將永不能損及友情,我知道我們沒有一個可以忘卻對方。但我想你會住在國外,如果有你住在附近做朋友,將是太快樂的事了。
“別了,我所愛的朋友,別了!
明娜”
我把信讀了又讀。那愛的語氣平服了我的痛苦——是的,甚至有一刹那使我甘願放棄,但反而立即隨之而來。
“不行,我不能承認就此已定。這算是什麼?她愛的是‘我’——‘我’!她跟他的關係隻剩下回憶與義務——對,‘命運’!好個命運!把她新鮮溫暖的生命像石膏像一樣放在他已因放浪而厭倦了的人生上……然而,那當然是我自己的錯!為什麼我不自做決定?我是何等的呆子!所有這些謹慎、這些慷慨與願望都不過是缺乏意誌的借口,我任自己被他嚇住了。像那天明娜說的,他真的‘為他辯護’了。‘他沒有她不行’——不,我不相信!他跟那麼多輕佻女子交往過,又被有錢的女人甩掉過,然後,他才又想到可能還能得到‘那最好的一個’——隻為他是她最早寄情的人。也或許原因隻是如此:他無法忍受另一個人獲得她,對,這是真正的真相,我想。”
對!我是個懦弱的人,是個呆子!一個“男子漢”能夠放棄這樣一個女人嗎?
我這樣譴責著自己——對,我甚至責備自己在許安道的那個晚上未曾到她的房間去,否則她便隻能是我的而別無選擇了。但我忘了若要此事發生,我們兩個必須都有不同的本性。因為,一件行為越是跟它相反的一麵接近的時候,自然的屏障往往越深。
然而現在,我能做什麼呢?去找她,收回我的話,用她自己的諾言約束她,由我自己背負一切責任,不論過去的還是未來的?對。但是我到何處去找她?很可能她已離開梅森,至少,明天我到達時必已不在。
我頭痛,我紛亂的思想,神經質地從此處跳到彼處。要使我的心念固定在某一事物上是不可能的了。我是多麼需要聽聽別人的勸慰啊,聽聽比我具有成熟經驗的人的忠告!我那母親般的朋友,赫茲太太似乎是我惟一的庇護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