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赫茲沒有聲息,然後,他的心念開始流動。從我們捕捉到的片段言詞看來,他似乎神回哥尼斯堡與裏加的時代。有好幾次我聽到他說:“鍾不敲……”——而我認為這一定是交易所那件事的回憶,那是不久前他告訴我們的。我重又看到陰雨的天氣下整幕的午後咖啡景象,閃爍的酒精燈微微照亮明哪可愛的臉;那臉跟我是如此貼近,笑得是如此開心。赫茲太太注意到我臉上有淚,便緊握我手,因我的同情而感動。天將破曉,我跟伊曼紐爾在客廳沉睡時,老赫茲悄然辭世,而一刻未離床邊,甚至未曾轉目他望的赫茲太太,竟亦未知死亡確係何時來臨。

那時護士已熟睡數小時之久。

3

三天後,赫茲葬於“DerweiteKirchhof”。我不知道這是由於德勒斯登的猶太人已不再嚴格遵守摩西的葬儀,還是這非正統派的家庭早已脫離了猶太人聚會所。在那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想!——真的我幾乎什麼都沒有注意到。因此,入葬時有沒有人演說,是猶太教的長老主持儀式還是基督教的教士,我一概沒有概念,如果有目擊者堅持說是回教的苦修僧或路德教教徒,我都無法反駁。整個的事情在我都如一場混亂的夢。我記得巨大的意大利白楊沉實而慰人地窸窣著,有幾隻小鳥在寒冷的陽光下啁啾。然後我看到在右前方不遠處,明娜披黑衣的身形。對我而言——我想對她而言亦是如此!我們所埋葬的主要不是那親愛的老人,而是我們既快樂又短暫的共同生活——我們的愛。在基園的柵門,我們久久互相緊握——許多年裏最後的一次。

明娜已把一切告訴赫茲太太。

“你做得對,”第二天那老婦人對我說,“可憐的明娜!無論如何她認為她已盡心做好了。但這讓我痛苦得難以忍受,她也是一樣。”

我聽赫茲太太說,斯提芬遜先回丹麥數日以便準備一切,明娜不久亦去。至於我——我惟一想要的就是立即離開。我舅舅不反對我馬上去,而在老赫茲去世後一個星期,我已準備啟程。

赫茲太太把席勒那首小詩的原稿給予我做臨別贈禮。現在它又何等苦澀、何等恰當的適用於我啊!然而我仍然是那般珍惜它。我把它當做寶藏收存,使那些千方百計想搜求的英國收藏家們極感絕望。

一年接一年幾乎不斷地在最努力的工作中過去。一開始我除了工人和雇員之外自然少見任何人。這種情況則變成了一種令我喜歡的習慣。我雖跟舅舅從未十分親密,卻相處甚善。他因我的工作能力而高興。兩三年以後,他開始怕我會過分注重工作了,怕我會變成他所謂的“事業單身漢”。他試圖說服我去參加一部分社交活動:一個處於這樣地位的人理當締結一些關係。

我一點點地讓步了,而逐漸改變了我的習慣。

既沒有聽說海德公園有騎馬隊,也未曾在鄉間別墅度過假日,但我確實結識了一些中產階級的好家庭,幾乎全都是小康的廠主。年輕的女士們不是百萬金鎊的繼承人,但並不為此而減損她們的美麗(當然是指那些本來就美的),而沒有一個會空手出嫁。然而,我心中有另一個理想,因之我的冷淡往往激怒了我的同誌們,使他們認為我裝模作樣。

最後,我終於結識了一個年輕女孩,她在我心中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印象,照我舅舅的說法,她對我不算無情,而這個肯定自然大大阿諛了我的虛榮心。她是一個紡織廠廠主的獨生女,依照丹麥的標準,她的父親實已不算僅隻小康而已了。她對我相當好——盡管隻是在社交的意義上所表達的。我不十分確定是否可以如我舅父所說定能贏得她的心與手,但我認為可能性是有的。無論如何我約略有了贏得她的願望,因之開始從“社交”的關係向前邁進。

那是聖誕節之後不久——是我離開德勒斯登之後的第四個聖誕節了。

有一天晚上,在音樂會之後,我由一位朋友介紹認識一個德國音樂家,他大約比我大一兩歲,或更多一些。

他剛剛演奏的是一首小提琴短曲。音樂會是小型的、半私人性的,他很少在大音樂會中露麵,盡管我認為他的才華已經足夠。他教鋼琴與小提琴,收入渥厚。在他的表情中帶有某種非凡而又怠倦的東西。

湊巧我們一同步行回家。這德國人話很多,大為戲謔英國人的音樂能力,講了幾個頗幽默的插曲,其中之一是一個有錢的年輕女士來找他,要在八天之內學會“月光奏鳴曲”(當然是第一樂章)——而以前她卻連摸都沒有摸過鋼琴!

我們到飯店晚餐,要了麥酒。

“祝你健康,”我說,向他舉杯,讚道,“好酒!”

“以它自己的標準來說算是不錯,”那德國人默默地說,一邊從唇鬢上抹掉幾滴,“不過,我仍舊要說,我希望坐在‘三鴉’裏,麵前一杯斯巴丹一布勞,像以前這個時辰我經常享受的那個樣子喝喝。”

“那你也熟悉德勒斯登了?”我衝口而出。三鴉,跟斯提芬遜的一幕又在我眼前活生生的了。

那德國人小小笑了一聲。

“我自以為還算熟悉的,不過我不知道你也在那裏呆過。多久?”

“約兩年。我念工藝學院。現在已離開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