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必須把一切立即向她坦訴。

2

正在這時,門開了,伊曼紐爾·赫茲進來。

他那好性情而誠摯的臉帶著非常驚懼的表情。

“赫茲,是你!我希望令尊沒有——”

“家父病況嚴重……家母拍電報給我,我勉強趕上火車……家父認不出我來,他發高燒。我怕……他會……故去。”

若在其他任何時刻,這樣的話必然會導致我至為尖銳的悲痛,但現在它帶給我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在這個時候,赫茲太太的丈夫躺在臨終的床上,我還如何去打擾她呢?赫茲將死,這在我似乎是十分自然而必然的,而同時,我卻覺得我自己的希望消失了……。然而,我還是試圖說了幾句常見的安慰話。

“家父現在入睡了。因此我跑來找你……跟我回家,芬格!你陪我們過夜,我知道家父看到你會高興——”

他眼中含滿淚水。我迅即拿起帽子,熄燈——而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了明娜的畫像。

“噢,何等可愛!我全忘了祝賀你,但你可以了解在這種時刻我的疏忽。現在,我全心全意地祝賀你。因為我‘能夠’這樣做,我的祝賀不是像一般空洞的形式說說而已……明娜!真可說這是件幸運的事!”

他像老虎鉗似的緊握我的手。

“謝謝你,親愛的朋友!”我幽幽地說,把臉從街燈投進的光線中轉開——“你在這樣的悲傷中還這樣祝賀我,真是太好心了。我知道你是多麼為你的境遇難過……”

我們走下樓梯,而他則一直談著明娜,“嗯,”我想,“你這個人真是直腸子。”事實上我的驚奇是對的,他自己既是這樣坦直,便以為別人也都一樣。

“你真的有理由認為自己幸運了。明娜,這樣的女孩子!我是多麼嫉妒你呀一說嫉妒!不很正確,不過,真的……我猜明娜告訴過你,我非常喜歡她一不止於朋友的喜歡。”

“沒有,她從沒有提過任何類似的話。雖然我知道她喜歡你,但她卻始終避免提你。不過,既然你現在自己提起來,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點猜疑到……”

“你知道,我從沒對她說過。我想向她求婚,她感覺到了,女人總是這樣的。不,我的感情都留在心裏,我想在那時候她沒有心情回應這種情感。她父親剛剛去世,另外還有別的事,或許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的……我向母親坦承了——你什麼事情都瞞不了她,她把你看得透透徹徹的,你真可以說她是個人性的判斷者;母親的意見跟我相同,盡管她十分喜歡她做媳婦。而不久,我又必須去萊比錫。但我永遠無法忘記她!好了,現在你明白,她得到的正巧是你,讓我多麼高興了。”

我覺得,如果這樣的談話繼續下去,我會喊叫出來,而幸虧,赫茲家的街角已到,他開始憂形於色:“家父變了很多,臉凹陷得不得了!"’

剛剛派人去叫醫生。我從赫茲太太的表情瞥見——或不如說是感覺到——她已不抱希望。赫茲不省人事地躺著,體溫高得嚇人。

伊曼迪爾和我不久即走入客廳。我談起一個瘦弱的老太太的事:整整兩天,肺炎幾乎奪去了她的性命,然而她竟然又拖了過來,我也說到,一個醫生曾謂,猶太人的生命力特別強,即使高齡亦然,往往可以病而複愈。這顯然讓我樂天的朋友欣慰。

他常到病人間去幾分鍾,赫茲太太則一直守在床邊。有時我也跟他進去,但大部分時間則坐在客廳,蜷在椅子裏,成為沉悶與煩惱的犧牲品。我坐在苦痛之屋中,但自己並不能感受那苦痛與悲傷;我自己不幸,卻不能哭泣。夜已如此之深,明娜不可能再來。一切於我都漠然而厭倦。真的,我真的是厭倦了,並感到這種厭倦狀態會一直延續,越來越不堪忍受,直至死亡來將我攫取。我寧願我能替換赫茲——如果還能說我有任何願望的話。

午夜,我終於被沉悶的昏睡製服,而不久小赫茲進來,說:

“他認出了我。家父現在意識明白了,他請你進來。”

那病人看到我時模糊地現出笑容,說:“親愛的芬格!”片刻後他又幽幽地說:“明娜!”

“明天她一定會來。”赫茲太太說。

“她就會為你彈奏。”我附加道,盡管我感到舌結,幾乎難以啟口。

“貝多芬。”老人小聲說,然後閉起眼睛。

赫茲太太把枕頭放得更舒服些,然後她量體溫,體溫降到106度略下。未久,他開始說,時間與空間是知覺形式,但是靈魂則是一種“Dingansich”,是一種本質,一種“實體”,“可解的”——這幾個詞他反複說了很多遍。

那因這些話似乎指示死亡將近而悲傷驚恐的兒子,握住他的手說——

“現在你一定不要思考了,父親,你必須休息。”

“也許庫涅明天會來,那你就可以跟他討論哲學了。”赫茲太太說。

“明天!”他歎道,含著一種奇異的意味。

赫茲太太別過頭去。

“是,真的,等他來,他比我們都懂。”

“Progressus。”老人說。

“阿門!”那修女幽幽道,並劃十字。她以為那是聖人的名字,或先知的名字。

伊曼紐爾和我不覺略做微笑。我竟還能發現有可以讓我笑的事情,著實令我驚奇。但最能因這個錯誤所含的幽默而歡喜的,莫過於赫茲本人了,然而他已冥然於周遭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