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我躺在那不舒服的沙發上。沙發非常短,以致我須把腿放到罩著肮髒罩布的扶手上。我沒有點燈,一盞街燈投進的光線已足以使我分辨物件,不致為黑暗所困。我既不想睡,也不想做任何事。當我這樣一連幾個鍾頭躺著發呆時,我一件件回顧過去幾日的事情,我從昨晚在傑格曼家的情況想起,回溯到我同明娜的討論,再到跟斯提芬遜的。我不需要回溯到更遠了,這已有足夠的資料。我回想每句話,每句話的口吻,麵部表情,姿態與動作,就如我有特殊目的般的正確與小心,或說,在我背後某處有個秘書坐著,我在口述給他記錄。最後,當我上床,這一連串的意念在既已發動之後,便無法遏止了。但它們不像原先那樣依序出現,各有其確定的位置,為明敏的審察而來去,卻變成了蜂擁的一群,叛逆地橫衝直撞,而每一個又都搶著做自我肯定,最後的會奔到最前。設若米斯瑞達提斯王所有的戰士都同時跑到他麵前,要向他著名的記憶力投訴,倉促混亂地抓住他,問他:“你也記得‘我’嗎?我叫什麼名字?我是哪裏人?我在何處立下戰功?我這傷疤得自何處?”——那麼,這強記的國王所遭遇的情況將如我一樣。如此,這些意念使我終夜輾轉,直至曙光初透。

午前,我醒來,後腦痛苦沉重。我不要去工藝學院,最後這幾個星期的課不甚重要了,何況頭一天的課我一句也不記得。我出門,想擺脫頭痛。我在外城附近漫步,又走入戲院廣場。但我不慣於這個時辰跟明娜外出,因此顯得處處都枯幹而又陌生,眼中的一切皆使我拒斥。而設若在這種心境下看柏林或哥本哈根,相信也有同樣結果。

一塊戲院招貼上寫著:“康泉的卡卿。”我們原該今晚來看這出戲的!

不久我轉回住處,那種臨時的落腳處之感,使我完全失去安適,並使我感到被孤立於空虛的房間中。在這樣的房子裏,我躺在床上——沙發太不舒服了——繼續回顧那一件件緊密相連的事情,像臨終的亞曆山大在向他的戰士一個個告別。它們這樣整個下午糾纏著我,像送葬的行列,在每個大街小巷都有新的群眾加入,最後我在守屍者旗幟的陰影下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穿衣服的時候,想到有那麼多憂痛在等待我而我又無法驅除的時候,感到全身疲憊,灰心喪氣。

我現在惟一的希望是擺脫這魔咒。

“在這種可怕的等待中,”我想,“沒有可以逃避自己和一切心思的辦法嗎?”

我想起萊丹的等待時刻,那時如何有一套厚小說陪我。立刻我去圖書館,要借《三劍客》,因為我想這本書可以適用。當館員去找的時候,我打開桌上一本厚重的書。當我眼睛看到《明娜》二字,好像被戳了一刀。“明娜無匹的美與高貴的靈魂戰勝了他一切的猶豫,”——我仍舊記得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我開始把那本書翻來翻去——而幾乎處處都有《明娜》!她在月光下的山中湖泊坐帆船獨遊——為舞台裝著——在痛哭,終而雙頰羞甜地投入她母親的懷抱。

“這本書沒人借嗎?”我問那把《三劍客》拿來的館員。他說沒有,我便把兩本都帶回,連作者的名字都沒看——書名和作者名我現在都已忘記。至於內容和文筆,則菜丹那本小說與之相比可說是傑作了,如果女主角的名字不是明娜,我看不了二十頁就會把它丟到一邊,而現在我卻逐行細讀,那不斷重現的名字不但使我興奮,而且讓我感到一種恩澤,而關於其他角色那有時瑣碎、有時不可置信的細節則正足以使我免於思考。

下午,我暫停這麻醉劑的影響,以便造訪赫茲夫婦。

“赫茲先生還在床上?”我問開門的老女仆。

“在床上,主人是在床上,”那老婦回答,搖著頭。“請到客廳,芬格先生。我去告訴太太;她聽說你來會高興,先生。”

客廳給人雙重的印象:極為井然而又有某種零亂,那是屋子幾日不用時特有的現象。椅子都放在該放的地方,但有一把上卻放著一枝被遺忘的拂塵。最靠近門廳的桌角上,有幾份報紙,像剛剛送達時那樣平平整整地疊著。一扇開著的窗子送進來的風把一封打開的信吹到地板上。不論這一切看似如何自然,卻都增加了那老仆搖頭給人的不適感。街角種種車輛發出的震耳噪音使我頗為心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