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當他畫嘴部周圍的重要部分時,她是默坐的,但這時她則要求她母親讚揚往日的戲劇。顯然傑格曼太太並不常去戲院,但她也被德夫利安迷住了,可惜的是,她看到他的次數在她父親的旅館較多,在舞台上較少,她從有藝術觀念的人聽來的話,在她的糊塗腦子裏跟她自己的少許記憶如此混成一團,以致她像自己曾經生活在泰利亞和梅爾波曼尼的殿堂一樣的感傷。

“噢,天哪,真的,在那個時候我們真的是有藝術家!斯提芬遜先生,你該看看我們那個時候的戲院!戴維德森!你當然聽說過吧?你知道他蓋的那棟漂亮的別墅,正在波希米亞火車站對麵;在那個時候,這算是新奇的,而現在別墅多了。不錯,他從那裏賺了許多錢,但能看到他,花錢也是值得的。演梅菲斯特,嚇人!現在,再給我什麼我也不敢看了。但後來他還是瘋了,你知道。而艾絲爾·德夫利安呢,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高雅,理想,演華倫斯坦的馬克斯,叫人回腸蕩氣:這一代的人是再也不能演得那麼傳神了。可憐的傑格曼也這樣說——他再也不肯去戲院。你一定記得,每當你稱讚你在這裏看到的東西時,他總是說:‘不行,你真應該看看什麼什麼的。’不過,‘他’的心上人卻是修洛德——德夫利安夫人。其實,我自己也記得她,了不起的悲劇能手,可塑的,‘古典的可塑性’。可憐的傑格曼這樣說:凡是她演的,他一晚都不漏。那是在我們結婚以前,她50歲的時候告別戲院。噢,天哪,真的,這樣的藝術家們……那真是光輝的時代。”

“但處處都是一樣,傑格曼太太。在丹麥,老一代的人說他們再也受不了現代的戲劇了,而我們這可憐的東西們永遠也沒看過真正的喜劇。”

“對,就是了,時代不好,斯提芬遜先生!……不,那個時候住在德勒斯登真是享受。你根本看不到那些硬繃繃的普魯士軍人,我們也沒有這麼重的稅。噢,你有什麼買不到的!可是現在,肉漲了三分之一……噢,天哪,噢,天哪!”

搖著頭,她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明娜笑起來,背誦道——

愛情,真理與宗教

逃得遠離此世遙

咖啡何貴——我們說——

黃金何少!

“嗯,你遠沒有忘記你的席勒。”斯提芬遜說。

“噢,當然。”她熱切地叫道。

我因想著斯提芬遜如何顯現他對席勒的知識,而可能露出不悅之情,明娜似乎看出,便深深吸一口氣。斯提芬遜把速寫本放在桌上,雙手在背後交叉而立。

我想我們統統因突然被拉回現實處境而吃驚了,我們感覺到要擺脫它是何等不可能。傑格曼太太拿著桌布回來,明娜站起,幫著鋪桌子。但晚飯時我們的沉默重於胃口。

畫仍未完,當我們從飯桌站起,斯提芬遜立即動筆。

大約一刻鍾後,他說:“好了,必須算是完成了,天已晚,明娜為了旅行,明天還得早起。”

我走過去,無法自禁地發出讚歎。線條不像我那張那麼堅定而果斷,但就連這顯然的猶豫都使這幅畫像帶上悅人的優雅,雖然也屬速寫般的勾勒,表情都活潑如生:如果有時間,這幅畫似乎還可能更好。

“可能更好,但即使有時間,我也曾怕去更動它了。”

他又用鉛筆刀把它裁下。

“這張給誰呢?”明娜問。

斯提芬遜交給她:“給你,明娜,為的是以後你再給我們兩個中最需要的一個。”

他聲音中有深沉而悲傷的殷切,極微妙的同情之聲中略帶顫抖。整個這一晚,沒有人比斯提芬遜更為用心地使談話保持在安全的通道中,而現在這一句話則暗示到即將來臨的決定。這話出乎意料的坦白幾乎使我們每個人都驚住了——或許他自己也是一樣,但至少我因之高興,因為終於我們並沒有整夜都在自我蒙騙中度過,終於提出了這處境的嚴肅性,在這一刻跟它正麵相對了。這句話有如良心的慰藉。我甚至因斯提芬遜所呈現的道德勇氣而對他產生一種感謝之情。但說真的,立刻就又有一種苦澀感隨之滲入:因為我察覺到他的優越。我可以確定,如果是我想說這樣的話,我必然會說得笨拙別扭,所造成的必是痛苦的不和諧,而非如釋重擔的歎息。正如昨天黃昏在台地上,昨天晚上在酒店裏,他成功地把一切維持在中立的立場,今天晚上他亦複如是,而現在,他卻邁出這中立立場,用勇敢的手去觸及我們所以為“禁忌的”東西,這種成功必定有自信為其後盾,而正是這自信使我默然讚佩;對於情敵,這可說是最痛苦的承認了——承認他比我更有男子的氣度。當然,我也以這樣的想法自我安慰:他的“男子氣度”隻不過是外貌,隻證明了他的社會經驗比我豐富;然而,即使如此,仍然讓我驚懼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