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我或將也必需這種萬靈藥,不論何等感到厭惡,我卻漸漸沉入英格蘭的夢想中,在這夢想裏,最重要的部分——工作——卻略去不論,隻當它是理所當然;而由於工作的報酬,我想象著,兩三年之後,我這寶貴的自我已經跟著華貴的馬隊行經海德公園(我想象那裏跟“大花園”相似),在舞會跳舞,而那舞會到處閃耀著“高等生活”的珠光寶氣;或者,我以客人的身份在深藏於樹林鹿園中的老鄉間別墅中進出;到處受歡迎的榮譽客人,網球冠軍,騎獵能手,當晚餐之鍾——如拜倫所說,“靈魂的警鍾”——響起的時候,穿著晚禮服出現。當然,在海德公園,在舞會,在鄉間別墅,我都受著年輕女士的包圍,她們統統是名副其實的絕世美人,個個都是百萬金鎊的繼承者,卻一點也不拒絕這心靈早已破碎的男人對這美與吸引力所發出讚頌……但在這些背景之前,明娜的影子突然極其清楚地出現了,其單純的優美如藝術家在極盡華麗的掛毯中所繪的純淨人像——於是,那些夢想即刻全部消失。並非由於這些夢想不可能實現,而是由於跟我純粹而溫柔的理想者相比,這一切即使實現也注定空虛,無價值——因為在我那純粹而溫柔的理想麵前,我一切高貴的成分都升至顯明之處,而我天性中一切較低的部分則沉入靈魂無意識的底層。

恥於在這個時刻不忠,任自己被這些虛妄的幻想引入歧途,我乃把它們當做祭品,獻在明娜的祭壇上;我把這一切光輝的幻想(這是磁器工廠年輕的職員自然會有的)一概拋棄,而投身於擁有她的幸福或失去她的哀傷中。

想見到她的渴望猛烈充滿了我的胸臆,明知她在幾分鍾步行的距離之外也在獨處,我便無法想象我如何能獨自一人度過這個夜晚。黃昏已至,她似乎不會派人來叫我去了。現在我清楚地明了到,我一直在靠一個希望支持自己:“他”到傑格曼家去,就必定會叫我去。

最後我終於點起燈,以便給我舅舅寫信。而門鈴這時響起。

我把燈罩放在桌上——或寧說是放在桌邊——衝去開門,而在開門的一刹那聽到它在地板上摔碎。在模糊的光線中,我發現是搬煤工人來打擾我。又忿怒又絕望,正要把門砰的關上,卻聽到一個孩子稚弱的聲音在跟仆人說話,話中有一句似乎隱約像我的名字。

我屏息凝神。小腳步聲接近了,我聽到溫和的敲門聲。

我又開,站在麵前的是個約七歲的小女孩,臉上沾著淚痕。這孩子跟傑格曼家住在同一棟,老傑格曼太太很喜歡逗她和她姐妹玩。

“你是來找我,我的小朋友?”

那小孩低下了頭,抽鼻子。

“你有話告訴我,或有東西帶來?”

現在她哭起來,一隻手揉眼睛,另一隻手則裹在手帕裏。我把她拉進門。

“是怎麼了?你是不是本來要拿一個小本子給我。”

她號啕起來。

“天哪,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又絕望又不耐的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她終於說,“我——我——是小傑格曼給我本子,大傑格曼給我蛋糕——讓我一邊走一邊吃,可是碰到——”

我衝向前去,抓起帽子。那孩子的左手從手帕中伸出來,把沾了泥的本子給我。

“沒辦法,都是那臭男孩——他推我,本子掉到——掉到水坑裏——呃!在狄伯斯韋德廣場——呃!”

我急急找了一個銀幣,匆匆塞進她又小又濕的手?飛出門去,掠過仆人與搬煤工,而他們的笑聲隨我下樓。

幾分鍾——而現在這幾分鍾是何等珍貴——之內我到達製繩巷。

7

明娜為我開門。她堅定地握我的手,小聲說:“謝謝你來。”

我立刻走進起居間,帽子抓在手上。燈已點起。斯提芬遜在跟傑格曼太太坐著談話,後者則穿著亞麻羊毛交織料的禮服,戴著她最好的帽子。顯然,這位海盜式的追求者是打著造訪全家的中立旗幟進來的。而傑格曼太太則在以房客為話題招待他:“斯提芬遜先生!真的,我們常常希望你回來。但是,天哪,這可不是說現在這個不好,他也是畫家,隻是方向不同……他是畫裝飾畫的,你知道。”

斯提芬遜已經站起。我們非常禮貌地互相招呼,我甚至強迫自己把手給他,因為,畢竟明娜喜歡他,而她的喜歡應當對他有保護作用,使我的不喜歡有所收斂。他那又薄又細的手非常冷——照老話說,心可能因之更熱。

我緊握傑格曼太太又軟又厚的手,在環顧房間之後,我對明娜說——

“我想我把小筆記本忘了,我是為這個——”

“可是我們剛剛叫人給你送去呀,”母親喊道,“我們想你一定在找。”

“那好了!我的房東太太一定會為我留下來。”

斯提芬遜略帶嘲諷地笑了笑,似乎在說:“你們費那麼大事不是為了我嗎?”

“但是你要留下來吧?”明娜,一邊低下頭去看她原先在看的樂譜。

“當然,芬格先生要留下來。我們會快快活活地過一個晚上。”

我致了謝,在窗口附近坐下。

栽著蕨類的長盒子已經放到窗欞的外緣。在這些苦惱中,明娜仍舊照顧著它們,讓它們得到雨水的滋潤。我們共同發現的那株單葉蕨立在中央,單細的莖搖著,點著頭。屋內燈光照見屋外幾片刺槐的葉子和幾枝彎曲的櫻樹枝。濃密的雨如低低的耳語,而一根水管的咕嚕聲也跟著做混聲和唱。在幽暗的背景中,玻璃窗星星點點不規則的突現,而樓梯則如被截斷的光柱。我凝視外麵,突然被一種奇異的悲哀和人生的單調感所襲。這些光點,每一個都表示著一個人或一家人的生存,而每一個所代表的生存恐怕甚少相似之處——除非環境的卑微、失望、空虛、無歡而不幸的命運,就如這單調的黑暗一般,而這黑暗,則既孤立了那些燈光,又凝聚了他們。“但是,”我想,“這些屋子裏有哪一處會有像這裏的一樣怪異的聚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