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迅即發現他的注意力落在我身上。我惱忿於他並未征求我的同意就要畫我,但他微笑——無法否認他的微笑有迷人之處——用鉛筆指指明娜。“他是為她畫我?”我想。“怪念頭,但也是個很好的念頭。”我像耗子一樣靜靜地坐著,聽音樂。
前奏曲一首接著一首。她彈得心不在焉,跟她平常的表達力相差甚遠。這本在預料之內,但我仍感遺憾,我很為她驕傲,想看她顯一顯——即使是向斯提芬遜。而他呢,卻不能說是個用心的聽者,因為他在忙於畫畫,有時彎腰,以便看得更清楚,有時則把鉛筆持在空中,以做測量。
明娜彈了約半個小時,轉向我們:“聽夠了嗎?”沒等回答,就跳起來呼叫道:“你在做什麼?”
“噢,真不壞,”她從斯提芬遜的肩膀上看下來說,“很像咦!”
“嗯,不怎麼好。”
“噢!好漂亮!”那母親叫道。
“我想,如果——”明娜說。
“什麼?斯提芬遜問道,一邊抬起頭來。
“沒什麼,也許我錯了,由我來做建議,那是太放肆了。”
“一點也不!旁觀者清,而且你對他的相貌比我清楚。”
“我想下巴應該再大一點。”
“真的?”斯提芬遜量一量,用橡皮擦了,改正,俯身前看,又改,“對,真的,更像了,我甚至認為還要更大一點。你眼力好,明娜!”
“或許你還該讓那亞當的蘋果更突出一些,這是他特別的地方。看看是不是更像!”
我站起來,看究竟像不像自己。那速寫還隻是幾筆勾勒,但線條堅定而傳神。由於對自己的側影不熟悉,便不甚能決定它像不像。但明娜滿意了,而由於在最後幾筆有她的意見在內,我暗覺歡喜。斯提芬遜的笑容透露出藝術家在作畫成功時那種兒童般的快樂。他簽了名,署了日期,用鉛筆刀從素描本上割下來,交給明娜。
“多謝!”她全心全意地說,卻表露著一點驚奇。“我好高興!這比照相好得太多——有意思得太多。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這使我想到以前的時代,那時候並不是人人都有成打的相片送親戚朋友,而如果他們能得到一幅他們親愛的人的畫像,就那麼快樂。”
“這一點我以前倒未曾想過,”斯提芬遜說,“它的藝術價值我是自然容易想到的,但你剛才的話更有意思。”
“正是,”我說,“畫像是一種把本已存在的相似處采集出來的方式,它不但具有許多先人們所具有的貴族性,而且免除了令人生厭的民生弊端、不致讓張三李四都可擁有我們那麼珍惜的人的相片。”
“噢,天哪,對!”傑格曼太太喊道,“世界比我年輕時進步多了!照相術真是奇妙的發明,比什麼畫都更像真人。”
明娜對她母親微笑,而後者幾乎沒有意識到她的話一點也沒有支持她想支持的論點。
“不錯,你這話說得全對,”斯提芬遜用他慣有的隨和說,“照相術裏有一種叫做修描的技術,可以產生奇異的結果。”
“你有沒有想要畫你自己過?”明娜問他。
“還沒有。奇怪的是,到現在為止,弗羅倫斯的鳥費滋畫廊還沒有要我提供自畫像,加入它那特殊的自畫像行列。”
“如果我現在要求呢?”
“那我要等獨處的晚上試試,如果旅館的鏡子沒有過分把我照走了樣的話……但是我必須利用這個時間給你畫一張。”
“真的要我坐?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事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麻煩你了。”斯提芬遜溫柔地說,聲音中有一種奇異的傷愁,是我以前從未察覺過的,那音韻明顯在說:“誰知道以後又還有沒有呢?”
明娜未再做任何反對就坐了下來,依他的指示而更換了一兩次姿勢。他開始熱切地畫起。但不久就停筆,不滿意燈光,我把燈拿到適當一點的位置。這樣做的時候,我留意到那破了一個洞的舊燈罩已經換新,似乎是為斯提芬遜,但這樣顧及他藝術家之美感的究竟是明娜還是她母親,我就不知道了。多半不是明娜,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考慮,而傑格曼太太則不但對“畫家斯提芬遜先生”深為尊敬,而且從他在這裏做房客的時候就對他有一種母性的情感。時而她會對他投以歡喜的眼光,一邊編毛衣,一邊微搖她的大頭,似乎在對自己說:“噢,天哪,真的,他又坐在這裏了!對,一點也不假!為什麼他早一點不來呢?”
如果由她選擇,我毫不懷疑當立即退出。雖然我確信明娜不會聽取她的意見,而明天她就可以完全免去她的影響,我卻仍然一直感到失寵的苦痛感。
相反,明娜卻用自然而無猶豫的態度將她的仁慈平分給我們兩個,她自然而無所猶豫的態度令我驚奇,就像在我們這兩個有同等權利要求擁有她的人之間航行,於她沒有任何困難。把我的畫像給予她,她並未表示任何快樂,而她複又要求斯提芬遜畫一幅自畫像給她,由此可以看出,她不允許我們任何一方以另一方為犧牲;固然在這無所偏袒中她運用了一點藝術與心思,但更根本的是自然的情感與本能技巧。她跟我們兩個說話——題材是德國的戲劇及其藝術——但由於她在被畫側麵像,便很少能向斯提芬遜的方向看,甚至當她回答他的話時,眼睛與注意力似乎都落在我身上。他十分用心作畫,但喜歡讓她說話,以便她的麵部維持活潑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