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不是我此時心境的正確形容詞。明娜心不在焉地敲著幾個和弦,猶似她並不想彈奏,卻又盡力以打破沉默。那不再有話可說的母親,發了一聲深深的歎息——這乃是她的貢獻。我感到必須說一兩句話了,但斯提芬遜先我開口。
“梅森附近漂亮嗎?”他問,顯然是為了讓我知道他已曉得那計劃。
“噢,不,我不能說它漂亮。它和南方不同,越向南去,薩克森尼亞的美越增加。你知道我們有一首美麗的詩嗎——
“DenngleichhinterMeissenPfuiSpinne!一KommtBreissen”她這樣說時,雖然有些緊張,卻那麼俏皮,以致我們統統笑起來,尤其是她母親。
“噢,正是,”她一邊從她的大臉龐上擦眼淚一邊啜泣著說,“為什麼你現在突然想要去看威廉尼雅呢……你才剛剛度完整整一個暑假!鄉下的空氣你總是吸夠了吧!說真的,我看大家是太為什麼新鮮空氣小題大做的了。”
對明娜的旅行所作的這番天真的解釋使大家都覺鬆一口氣——盡管我感覺到傑格曼太太可能是故意避重就輕。如果我們每個人對實情都十分了解,那這樣隱隱藏藏的說話就太痛苦了。不如有話直說。這個好婦人的在場把我們大家都放到了較為俗常的位置上,較為容易隱藏我們真正的情感。
“到了晚上,我們又過得多麼自在!”傑格曼太太接著說!……“譬如,我們可能會玩紙牌。你記得嗎,斯提芬遜先生?……噢,天啦,那些時候是多麼快樂,家庭團聚,嗯,可以這麼說……真的,我老是被我的搭檔罵。”
“不是被我,我希望。”斯提芬遜以至為和悅的笑容說。
“噢,當然不,斯提芬遜先生!你總是那麼為人著想,技術那麼高!但是我那好丈夫卻壞得很,他牌運不好就生氣。真的,憑天發誓,他……噢,天啊!我那可憐的傑格曼一碰到手氣不好就毛焦火辣。”
“他是個好牌手,我記得。”
“好倒是好,我也認為,他其實不管幹什麼都幹得好,這可憐的傑格曼……但是玩牌就和幹別的一樣,牌壞有什麼辦法?”
或者,是搭檔壞,我想。
“噢,天哪,不錯,我那好丈夫本來可以不至於隻當個公立學校老師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壞人,斯提芬遜先生!噢,不錯,還有壞運,你知道的——手氣不好。”
斯提芬遜試著裝出同情的樣子。我的眼睛則始終未離明娜。她仍坐在鋼琴邊,但半麵轉向我們。這些話顯然讓她惱忿,她唇邊的笑容越來越嘲弄,時時聳動肩膀。
“我想你給傑格曼畫的這幅像很捉住了他的特征。”我對斯提芬遜說。
“噢,不錯,那老‘韃靼’的某些特點是收了進去,不過他本人看起來要和藹一些。”
“我覺得那把爸爸畫得活靈活現。”明娜說。
“噢,天啊,不錯,真的!”
“有時候用鉛筆畫我運氣不錯,但明娜的這幅粉蠟筆畫,雖然傷了我很多腦筋,卻還是一塌糊塗。我實在不能允許把它掛在這裏。”
“請不要這樣,斯提芬遜先生。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那麼好看的畫!那時候我們還連一幅彩色的也沒有;本來有一幅孩子們坐在小船上的,我老老實實地覺得非常漂亮,但明娜不讓掛在這裏,所以我隻好放在臥室……對,後來你那麼好心地寄來沙發上麵掛的那幅……但明娜的那幅畫像,不,你絕不可以說那樣的話,你一看就清楚地看得出來是誰——”
“可是隻非常模糊地看得出來。”明娜說。
“噢,你真是頑皮!”
斯提芬遜笑出聲。
“好啦,你看吧,夫人!你這樣好心是沒有用的,那幅畫沒救。可是我可以畫幅新的,譬如,隻畫鉛筆速寫。”
“你今天去畫了嗎,斯提芬遜先生?”我問。
“沒有,光線太差……隻能糟蹋畫布,明天連看都看不得。”
“是不是所有畫畫的人都用這樣的貶詞來說他們的藝術?”明娜問。“好像從來就沒聽你說過別的,每次都是‘糟蹋’,‘塗鴉’頂多是‘塗抹’。”
“正是,”斯提芬遜回答,微笑說:“這是流行的藝術家的facondeparler;其中有一點自我批評的成分,但主要是裝模作樣和扭曲了的虛榮心。我會想辦法去掉這個習慣。對了,剛才你把彈琴說成‘亂扒’,也是犯了同樣的毛病。”
“噢,你可不能這樣比較!”明娜喊道,為斯提芬遜的藝術叫屈。“你這樣說是想讓我顯得蠢。”
現在我們兩個都求她認真彈奏。她立刻轉向鋼琴,打開樂譜,開始彈一首肖邦的前奏曲。斯提芬遜走進門廊,拿著一本速寫本回來。我想他是要畫彈琴的明娜——雖然他的位置不甚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