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自由的道路上我將不置任何障礙,不論直接的,或者間接的,而我將遵從她的決定,不去動搖它……由於我想你跟我談話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我這個聲明,我認為我們現在已可分道揚鑣了——以敵人的身份。”

“但至少是誠實的敵人,公開作戰,武器相同。”

我拿起帽子,僵硬地鞠了個躬,走出屋子。彈子房的遊戲已經終止,兩個穿襯衫的人勾肩搭背互相保證他們“絕對的友情,無限的尊重”。那歌手坐在彈子房的一角,唱道:“EinfesteBurgistunserGott.ZW”我猜,從這些表現中,可以看出他們已經酒醉至極點,而夜已深沉。

我幸運地找到那肥侍者,付了我自己的酒錢。

4

徹夜無眠。

我聽著十字架教堂每一刻鍾的鍾鳴,在床上輾轉反側。有時似乎有點迷蒙,進入昏睡的邊緣,但一陣熱浪襲來,又使我立刻全醒。沉悶的絕望宰製了我,使一切似乎都無所攀緣,而我的眼淚開始肆意進流。

一件不幸的事越似不可能,當它竟然以可能的麵目出現時,它的實現就似乎越近,因為它既已越過那最寬的深淵,就必有力量跨越那最窄的溝渠。既然它已從無中變為有,則又為什麼不能變為一切呢?確定的東西之存在是無可爭議的,但一旦置於爭議之下,它卻似乎可因爭議而不存在了;因為由於它們的不可爭議性,它們最內在的存在論據似乎已經消失。

有什麼事物比一個忠誠的女人的愛更為確定,更遠離危險的?我感覺到明娜愛我,我知道她的天性,如斯提芬遜所說,是忠誠的天性。

但可怕的、如複仇女神似的事實是,這忠誠咬尾自噬:正是由於她對舊情的忠誠才使得這舊情跟她對我的新情發生爭戰。

我曾何等安全地休歇在我的幸福中!而現在,一個陌生人告訴我,他要撕去這幸福。而我這方麵又怎麼樣呢?我朝著他大笑,或轉背而去,就像他是個可憐的呆子?沒有,我反而跟他爭論起來,猶似我的幸福需要防衛更糟的是我跟他做了協定,因之我認可了他獲勝的可能性,並承認我並未已經擁有這幸福,隻不過贏得初步勝利而已。危險不僅隻是可能,而且是實際的,它威迫著我,我在它沉重的壓力下呻吟,如被夢魘所欺。我曾何等安全地休歇在我的幸福裏!然則現在我卻發現事實上我一直在擔憂著危險的來臨,在清晰的陽光之上一直就有陰雲懸垂。我記起在我初吻之後那可疑的信件如何驚醒了我沉醉的幸福。我突然又感到在許安道當我聽到明娜的信落入郵筒時那無以說明的恐慌。當我獨自造訪她兒時的家庭,嫉妒之情油然升起,現在反觀,猶如鬼魅。還有,當我剛剛歡喜於跟她重見,就因她的沉重而憂傷,而他責備的信則讓我產生愚蠢的嫉妒和不甚愚蠢的恐懼;我曾如何堅持求她不要回信,而她則回答“我必須”,語氣中所帶有的是那種現在業已感染到我的宿命論態度。而次日傍晚,當她把寫好的信給我看,我們坐在“大花園”的小丘上,遠望百合岩時,不是憂鬱的陰影爬上我們的心,就如我們在回顧已失的樂園嗎?

如此,敵意的命運自我們結識之始就已誕生,逐漸接近,直至現在——如貝多芬所說——“敲在我們存在的門上”。而它定然會得到進入的許可,因為強者並非隻徒然做做威脅而已。

我忘掉當命運敲門的時刻即是顯示我們有能力接待它的時刻,而如果必要,把它拋下樓梯,否則,其他的環境條件看準我們的脆弱,便易於戴起命運的麵具。

一邊受著這種種意念的侵襲,一邊感到全身無力,然後一陣純屬於肉體的恐慌使我在苦痛中猛然坐起。我幻覺到某種巨大而無形的灰色東西,從黑暗中慢慢地、堅持地向我逼來。但這種說法並不能確切表示我的感覺,因為這種神經性的印象是無以說明的,對,甚至深得無法探測,它似乎從我本性的意識下層冒出,無法受概念與想象所約束,就如史前時代某種巨大的造物站到了現今生存的物種之中一般。

片刻後,我掙脫這不適之感,穿衣外出。這是一個落著雨霧的寒晨。所有的咖啡屋都尚未開張。我頭又暈又重,帶著早起一夜無眠的下沉之感,我空腹踱步一個小時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