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老婦人在茶後熟睡,明娜坐在鋼琴邊,先彈了一首肖邦的搖籃曲。然後,又開始彈一首華爾茲,但三番兩次無法終曲。

“我現在不順手,”她說著,向我走來,“我念書給你聽。”

她拿起“康泉的卡卿”這本書我們已經開始共讀了幾日,而不久在德勒斯登亦將搬上舞台。未幾明娜就念到了那美妙的插曲:涉水過溪的時候,卡卿不肯把裙子提起,老男仆喊道——

“隻到足踝,孩子,隻到鞋子最低的地方就好了,卡卿。”但她還是跑開,想去找塊板子。

“對了,赫茲管你叫卡卿是對的,”我插嘴道,“你記得在采石場,我們要爬上去的時候?”

“噢,我當然記得。你那麼頑固,那麼差勁!你不曉得自己多麼好笑呢,像戴了一個完全不合適的麵具一樣——”

接著她讀到那最動人、最天真、又最戲劇化的深沉愛情景象:卡卿坐在一叢接骨木下半睡半醒,回答著伯爵的問話。“Vetliebtja,’wieeinKaferbisdumir”“你就是這樣!”明娜叫道,“在那個時候我正要這樣說你。”

我們大笑互吻。

流暢地念了半個鍾頭之後,她突然停下來,臉泛深紅,但我剛剛發現這一點,那本書已迎麵打到我臉上,她隻是把它丟開,但我正坐在對麵,因此擊中了我,也許由於我在等待她念下去而讓她有點惱羞成怒了。

“我做的這是什麼事啊!”她驚呼道,跳起來,跪到我一側,“我是個多麼不可理喻的人!我弄痛了你?”

我笑著告訴她,我隻是吃了一驚。

“我無法念給你聽——為什麼他要寫這種事?我也心慌意亂得不知怎麼把它跳過去才好。”

我想把書拿起,但她搶先抓到,把皺頁撫平,放回書架。

“可憐的人!你隻好被束諸高閣了!誰讓你寫這個!”

“對,去閉門思過!”

我們無法自製地大笑起來。老婦人在書打到我臉上時本有要醒的跡象,這時完全醒來。

“太吵了,孩子們,會把守更人叫上來,”她說,“已經很晚了。天啊,我巴不得在床上。”

她從五鬥櫃上拿起一小截蠟燭,點燃,拖著步子走了。

這是我通常告別的時刻,我很少留得更晚,因為我知道明娜要早起。

但是她要我再陪她一段時間,因為她說她會好幾個鍾頭都不能入睡。

“我已經念給你聽了,現在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她說,坐在小沙發上我的旁邊,“我小時候的事跟你講了那麼多,卻聽你的聽得不夠。說給我聽吧。”

我跟她講我在西蘭南方農場的家中平靜寂寞的生活。我對母親幾乎全無記憶,我不久前過世的父親我則滿懷憂傷地向她形容,想到他本可能多麼喜歡她,而她又可以得到他的父愛,更是悲從中來。從某些方麵講,他相當特殊,他是叔本華的門徒,自然的哲學家,因而他跟當地的牧師總有爭論,因為後者總是想改變他的信仰。我分享他的隱士生活,並在他自由的思想中長大,因而頗受鄰居評議。

明娜唱起“瓦爾克莉艾”中的一段,是西格蒙德敘述他童年的情況:

無親無友,

與父逃亡,

童年遊伴,

惟荒原野狼。

“對了,丹麥有狼嗎?”

“當然有,還有北極熊跑來跑去呢。”

明娜輕拍我的指尖。

“畢竟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波蘭就有狼。我有一個表姐嫁到那裏,我去住過,聽過狼叫。對,你看看我就知道了,我自己是一個多麼野性的人!——對了,為什麼你不念森林係呢?我倒喜歡做森林管理人的太太!”

“你該早點讓我知道。不過,別忘了,那我們就遇不到了。”

“為什麼?那你可能念特蘭特的學院。有緣的就一定相遇。”

“宿命論者!”

“噢,你旱就該知道的!不過,說真的,我認為那真的適合你。”

“我自己也喜歡。決定要當建築師是後來的事,我母親的一個兄弟在倫敦當一個大磁器廠的廠長。他要幫助我,但要我念工藝學院,我的選擇是這樣決定的。這是一個有利的機會,我父親認為不可失去。再者,他認為我去從事實際的事業比較好,不要像他那樣做他所謂的孤獨夢想家和厭世者。”

“我保證你照樣還是會做那種人。你是個熱情的人。然而你卻從沒有提起你愛過的那些人。你不知道有個習俗,訂婚的人都會馬上互相吹噓他們以前有多少甜心嗎?訂婚以前就坦白,算是特例,但也符合了這規矩,可是你好像可以全然破除了它似的。”

“一點也不。我可以憑天起誓向你坦白,在我年少的時候曾為一個森林管理人的女兒歎息過。”

“嗯,田園詩得很!”

“一半。因為她一點也不美,因此為了保持我的幻想,常常要很努力。但我總覺得該有個人可以讓我用燃燒的心把她的名字刻在樹幹上。”

“不錯,過後你們男人就可以冷嘲熱諷地談論你們的愛人,而由可憐的我們去承擔苦果了。下一個是誰?”

“沒有下一個。”

“你說什麼?看我這裏,海拉德,海拉德!”

“真的,我向你擔保,沒有值得提的。也許我曾對街上見過的一兩個好看的麵龐懷過幻想,也許我曾經構築過一兩個空中樓閣……”

“嗯,對她們來說你是個傑出的建築師了。但我覺得你一定在騙我。”

“為什麼這樣說呢?請記得我沒有什麼社交活動,遇到的女士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