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標致的紳士是亞克塞爾·斯提芬遜。
即刻他開始脫下右手手套,走向我們,明娜也開始解手套的扣子,手套卻非常緊,當她仍舊在拉的時候,他已走到我們麵前。
“噢,明娜,老朋友了,不用費事——”
但明娜卻決然地繼續瞪著手套——帶著奇怪的微笑,也許她感謝這手套的頑固。終於她右手解脫了——戴著我的戒指的手。我似乎覺得她的眼神在這愛情的信物愛撫著,而斯提芬遜則快快地看它。握手時她瞥了他一眼,然後以一個使戒指閃亮的姿勢為我們兩個做了介紹。
“我未婚夫,海拉德·芬格。”
我們幾乎過分禮貌地互相鞠躬,互道榮幸,但我注意到在這考驗中他比我自持,而這更增加了我因他的突然出現而產生的惱怒。
“你到這裏——”明娜正要像她母親對我那樣說這句無必要的話,但她有足夠的聰慧趕快加上“來得突然”。在她的恢複自持中,她第一次定定地看著他。“兩個星期以前你的信裏全沒有提到。”
在德國不像在丹麥,年輕的男女——兄弟的朋友,遠親,甚至相識的人——用教名互相稱呼並非那般少見,因此,明娜並未察覺斯提芬遜在她已與我訂婚之後,仍在運用這個特權,表示他與她關係的親密,並跟我處於平等地位。
她轉身,開始慢慢向台階走回。我們各在她一邊陪伴。顯然,當著我的麵提到那封信,斯提芬遜感到惱怒,而由於我帶著敵意的神情,似乎在說:“真的,先生,我很清楚你優美的席勒感傷。”他的惱怒就格外強烈。
“一點也沒錯。”他說。“我信寫好以後才受到委托。我來臨摹科雷吉奧的‘聖母像’。我想你記得兩年前我臨摹的一張,你很好心地表示興趣,來看我工作。”——這時他在他唇須裏假笑,那虛榮而帶有侮辱意味的笑聲令我血液沸騰。“至少,我並未忘記我們共同在畫廊裏度過的那些快樂時光。”他眼神模糊地看著遠方,住口,以便明娜能夠有時間表示同意。但她繼續看著地麵,因此他便用較輕快的聲音說——
“我想我寫信告訴過你,那幅畫我賣給一個商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麥欣納斯竟沒有眼光到愛上了它的程度。”
“你說得有點過分謙虛,使人無法相信你的自謙……何況我想也沒有理由如此。”後麵這一句是我追加上去的,因為明娜在責備地看我,就像她怕這談話變得針鋒相對,互相攻擊似的。斯提芬遜笑起來,撫著他的山羊胡。
“嗯,我至少有理由希望這個新的委托人不要太挑剔,因為這種碰運氣的事不可能成功兩次。不過,反過來說,去表現已經熟悉了的東西總是容易些,這個好科雷吉奧的秘密我早就發現了,畫中的那女士根本不是在讀聖經,而是在讀一本田園式的小說,而且,我敢說:是一本不大得當的。”
雖然事實上我覺得這個話十分出奇,不禁微笑,卻又覺得在他說此話的竊笑裏,對明娜有著諷刺的,對,甚至侮辱的意味。我隨之產生一陣幾乎不可抑製的衝動,想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推倒在我們站著的台階頂端。我猜想折斷他脖子的可能性有多大,並幻想明娜的驚恐,群眾的圍聚,警察又如何逮捕我。
而這時候那個毫未猜疑到我心意的人卻站在那裏讚頌起伸展在我們前方的市鎮之美。他特別欣悅於前景的天主教教堂,呈現著由風雪侵蝕的巨塊沙岩所建的二樓,乃高貴的巴洛克風格的傑作。無牆塔的集柱間,傍晚的黃光在輝躍,銅塔頂則如綠田,透過籬笆一樣的欄杆柱,塔頂上則透天呈現著係列雕像的側影,疏密有致。斯提芬遜提醒明娜,她會叫他注意距塔半途的群像,在那裏,一隻裸臂在金黃的天空襯托下幽暗的伸出,造成特殊的效果。
“每當我想到德勒斯登,就想像自己是這個時辰站在這裏,而那手臂又總像在召喚我,或許是由於與之相連的珍貴回憶。但這又是多麼可愛的地方啊!教堂的無盡寶藏,後麵是雖然不大但含藏無限力量的皇塔。不久,塔上的守望燈就將點起。你記不記得我們常常如何感歎在這繁忙的人類活動中,那塔中的守望者如何生活?……但我又多麼喜愛人群從喬治的門廊進出,進城時要從房子中經過……另一邊則是河區,舊橋在我們足下,瑪利亞橋則在閃亮的河上伸展,紫色的洛斯尼澤山形狀如此完美,致使我想到泰伯河邊的詹尼科倫。但這個比方是不當的。有人說德勒斯登是易北河的弗羅倫斯,但弗羅倫斯本身在阿爾諾附近沒有可以與此相提並論的廣場,噢,差得運。”
我這個不曾旅行的人,不可能向明娜做這樣的讚美,而對她如此喜愛的這個城市所做的每一句這類的讚美必然歡悅了她的心。現在她第一次和善地看了他~眼,而他眼睛未嚐稍動就已把她的意思接納,複又沉醉在對德勒斯登的讚頌中,有一刻,他甚至伸展雙臂似欲把它擁入懷中,這熱情,可能並非做作,而且於他也並非不稱。
“不能住在這裏天天享受這美景,是多麼可憐!藝術家必須活在藝術的環境中,呼吸藝術的空氣。每次我從哥本哈根脫身出來都有此感:在那裏,人會墮落。你不認為哥本哈根是個可怕的城市嗎?”
“可厭!”我回答,盡管我從沒有對它反感到這種程度:我想做的是盡可能的超過他。
“可是它還是把你拉回去了。”明娜的眼睛仍舊看著我們慢慢走下的寬闊台階,這樣說。
“有什麼辦法?人必須生活,明娜!”
“但是你剛才說,藝術家必須活在這樣的地方,以便可以創作。”
“對,可是也必須賣畫。而一個人的藝術作品在他混得比較熟的社會中比較容易出手;這對我們可不是讚頌,卻是事實。那個時候我告別這個地方內心是沉重的,而現在重新回來,這感覺更為清楚。如果我有足夠的幸運生在這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