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一定會千方百計去柏林。”我繃著臉說。
他的話已使明娜含淚,或許為了轉換話題,她呼道——
“噢,真的,如果有一天非得離開這甜蜜的城市不行,真會難以忍受。”
“但你用不著隻身離開,不論你的新家在什麼地方。”斯提芬遜非常強調地說。
“而我們也絕不會永久離開,”我立刻接話,“即使我不能把我的事業移轉到德勒斯登來——當然,我也必然不能為家庭而忽略事業——但是,無論如何,當我們年紀大了,我可以問心無愧的,略有儲蓄的退休時,我們一定會回到這裏來,這個我已經答應明娜了!我們正在選房子式樣,而我成了克裏薩斯,那麼,我們就采用公園旁邊那莊嚴的別墅的式樣,那時候,為了老朋友的關係,明娜或許會請你來為我們的房子做裝潢。”
雖然這話本是當笑話說說的,我卻遠不是那老於世故的人,因之未能掩藏話中的嘲諷與傲慢,而顯得不必要的露骨。我立刻惱悔,尤其是明娜看我時的驚恐眼神。
“我不是裝潢家,”斯提芬遜幹幹地說。但他立刻用最討好、最有禮的微笑對我繼續說:“不過,我並不是在貶低這種藝術,否則你會對我關於事物的觀點產生錯誤的估計。顯然我們一般對於裝飾性的繪畫都有偏見,而這卻是我不能同意的,整個說來,我對我們許多的丹麥偏見都無法讚同,相反的,我對裝飾性的藝術有很高的評價,而當人裝得自以為崇高,不屑一顧的時候,實際上他是沒有那個想象力。我自己便是如此,不過我不裝作崇高。所有的藝術豈不都是一樣?我們沒有足夠的想象力來裝飾生命,因此隻去模仿它,並偽稱是出於對生命的愛與尊重。胡說而已!實則我們是悲觀主義者,既不愛生命也不尊重生命。再說,即使還有愛與尊重——因為我們終是自我矛盾的——laviec’estunefemme,總是喜歡被人諂媚。對了,所有的藝術根本上都是裝飾性的,而阿波羅事實上是奧林庇斯的一個maitredeplaisif然而,裝飾!天啊!有誰能做到!盧賓斯可以。而現在,我們都太急切了——這是說,我們乖僻——這有理由,因為我們貧血、神經質,如果我們盡情裝飾,會頭痛。我們裝作不要跳舞了,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實際上卻是我們的腿累了,僵硬了。好啦,芬格先生,或許你並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明白這看法並不時髦。”
“我很同意,”我說;其實我同意的隻是一部分,但我知道他想發動一場爭論,而他又覺他穩操勝算,因而我高興讓他撲空。然而我很清楚他這一大套振振有詞的空談實際上並小是在嚴肅地討論藝術,而是為了顯示他聰明得很,很明白我話中的諷刺;最重要的則是要在明娜麵前表現。他不斷用他半閉的眼睛瞥她,而那自滿的微笑似乎在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多麼利落地就躲掉了那呆子想要把我們拖進去的淺灘?我猜你是感謝的。我談藝術豈不是談得十分精彩?他理當也論戰一番,但他總算聰明,懂得閉嘴好吧,我,也知道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Assezd’esthetiquecommeGa!。”當我們在戲院外,有些紳士淑女走到門廳的陽台上。我想起昨天,那時我正跟她站在那裏,誇耀著我巨大的、不斷增加的財富。“ErstandaufseinesDahesZinnen—Polycrates,Polycrates!”“對了,”斯提芬遜沉默了一刻說,“我去拜訪過令堂,很為她的健康高興。”
“你已經去過了?你昨天來的?”
“不,今天早車。”
“又要走嗎?”我脫口而出。
“倒不一定明天,”他帶著嘲弄地笑容說。
“我幾乎以為是呢,”我回答,“因為你那麼急著拜訪。”
“那幅畫!一天完不成的。”明娜說。
“正像羅馬!幸虧那幅畫現在沒有別人用。我已經跟管理員聯絡好,我想明天開始。”
我已把那幅畫的事完全忘記,而他顯然也是。
我們已慢慢穿過“外城”,現在則通過花園,走向後庭。在一群樹幹斜依的刺槐之間,街燈同落日餘暉在做最後的鬥爭,發出它黃色如霧的微光,蘇菲教堂優美的歌德式沙岩正門在燈光中幽現,而它透雕細工的叢塔則在黑暗的樹梢上襯天矗立,如同幽靈;天空中除數片羽狀片雲仍輝耀著玫瑰紅之外,幾近無色。以往,在黃昏的漫步中,我常陶醉於這迷人的光色,而現在,斯提芬遜的指指點點則令我厭惡,何況他似乎在以藝術家的權威將這一切據為己有。
“看看它是多麼微妙地站在那裏,簡直是一副純粹的樊德尼爾。”
“噢,這個地方常有美麗的光色效果,”我說,“有一天我們在薩克森瑞士看到一幅‘真正的蒲桑’。”
明娜咬唇。斯提芬遜不知我語中何指,以為我隻是在嘲諷藝術家的語法。
“不錯,我完全相信。你處處可以看到題材。但是,nousvoila!我住在韋伯旅館,就此告辭。也許我已經打擾了。”
當然,我們保證沒這回事,而他則用迅速的步子消失,礫石在他腳下嘎嘎作響。
我們默然漫步回家。在郵局附近,一群黃色車輛像蜜蜂一般擠路,每一分鍾都有喇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