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能苟同那幅粉蠟筆畫的畫法,那是一幅頭部與肩部的畫像,長一碼寬四分之三碼,明娜全身黑裝,沒有一點明亮的部分,使她本已畫得過分灰白的臉顯得更白,而整個人則漂在青霧中,使你以為她是個正在吞煙吐霧的女煙鬼,但那煙又不是從她失血而緊閉的唇問冒出,卻是從她不明晰的、無表情的眼中流出——這真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在那個時期,這種畫法很時興。而這竟是他對他所愛的女人的畫法!人家說,愛者為所愛者畫像的時候,那愛情充遍一切細微之處,小小心心地力圖保存最小的細節,因為畫者從那裏看到最偉大的部分;畫者在他所畫對象中忘卻了自己,他隻有愛的寫實主義,而那寫實卻隻能容下愛的理想主義,這理想主義不但不會隱藏被愛者的個性,而且會以至為清晰、至為真實的麵貌呈現出來——而今,這些都在哪裏?全不是這麼回事,一切都掉以輕心,所追求的不是人性的呈現,隻是“時尚”。我越看越憤怒,厭惡這個把明娜畫成這般樣子的人。他膽敢用剛剛流行的時尚來畫他所愛的人,把她當作“試驗品”,逃避一切困難,逃避一切使畫中的人呈現其明確人格的東西。我覺得,如果他此時進到屋中,我就要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拖到這幅罪惡的作品前,搖撼他,對他吼:“你是多麼禽獸不如造作腐敗的現代蠢驢!看看,你這調色板騎士,你畫的是個什麼可惡的鬼魅!能讓人相信你畫的是神最美的造物,甚至你心中最美的造物嗎?”然而,我聽到他回答:“而你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你’又能怎麼做呢?至少‘我’有機會為她畫像,至少別人都看得出來是她,至少人人都說畫的是個漂亮女孩,而藝術家則能從其中看出我的天分……Maintenantavous,monsieur,你不妨拿起油彩和畫布來試試看,用你的‘自我遺忘’,用你的‘愛之寫實主義’,然後看看你會得出何等嚇人的結果!但是沒關係,你還是照樣去試吧——滋味好得很,我保證:那甜美的女孩坐在麵前,你可以盡情地看;她會臉紅,因此你的色彩必須用淡一點。我建議你把色調調得比平常冷一些……”在這樣的想象下我的嫉恨越來越不可收拾,幾要把那幅畫像抓起來砸碎,而幸虧傑格曼太太及時端出咖啡。
發現我站著,她大吃一驚,趕快讓我坐在那相當破舊的桃花心木桌邊,把她的薩克森咖啡放在桌上。她完全變了個樣子,換了深藍底白點精紡毛紗禮服,戴著有紫丁香色緞帶的寬邊帽,頗有莊嚴的母儀。她坐在我對麵台子的邊緣,低頭慢慢啜她的咖啡。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感覺到一種甜膩的氣味了,這時越來越重,我才明白那掛了壁毯的門後有人在抽極為普通的煙草。傑格曼太太似乎猜到我的意念,隨即開始咳嗽——
“噢,天啊,對……是這煙草味,它就是會向這邊飄。我們的房客住在那裏,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但他一天抽到晚。你也抽嗎?請不要為了我而猶豫;人家說,一邊抽,一邊喝咖啡,味道很好。我們有房客,否則維持不了這個公寓的開支,你知道,當人過慣了好日子……可是,也有它不方便的地方,就像現在,這煙味。當然你可以找到煙抽得少的房客,或不時常在家的……有的甚至根本不抽,可是卻可能有別的缺點。天哪,芬格先生,這個世界上真有那麼多壞人!譬如,這個房客,真可以說沒什麼缺點,他總是付房租的,雖然有時候晚一個月,可是有些卻根本不給。我們就有過許多這樣的,他們突然搬走,當然,答應會回來給錢……噢,天哪,壞人,芬格先生!”我又開始瞪著那幅令人惱火的畫像,突然爆發地說——“好一個矯揉造作腐敗的現代蠢驢!”傑格曼太太看到我眼睛落在那幅畫上,就開始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