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是我明娜的畫像,你可以看得出來。真是好得不得了,好得像相片一樣的!奇妙的技術!現在他們多能幹哪,芬格先生!在美國,他們可以照彩色相片了,報紙說。我的天,可憐的畫家們不曉得怎麼辦?藝術不斷地前進,一種比一種高,像老話說的,這個人的死是另一個人的麵包。對,想起來了,這幅畫是你們丹麥的一個人畫的。他原先也是我們的房客……斯提芬遜先生,他在這裏住了六個月。”
她說得慢,句子斷續,並盡可能用她呆鈍的眼睛狡猾地看我。
“斯提芬遜先生的事我都知道,明娜都告訴過我了。她什麼事都不瞞我,”我回答。“當然,當然不瞞!對,他是你們丹麥人,甚至還是個藝術家,當然你聽說過他。”她很快地說,顯然因我知道她在說什麼而高興,卻又想回避這個話題。
“噢,真的是有才氣,”她胡亂地說下去,“你這話完全對!”(我根本沒有說過這類的話。)“而且人好,跟他相處叫人愉快!他總是準時付房租,有時候甚至提早;並不是我要的,而是日子艱苦,他十分能體諒人。他隻抽香煙……和我們現在的房客很不一樣。對了,他也是個畫家,這是說,他來自浩爾斯坦。他在那邊裝潢房子,天花板,牆……可是斯提芬遜先生卻隻抽香煙。噢,那個時期,當你進到屋子來,就像走進天主教堂一樣香。對,你去過?天哪,那麼高,對不對?還有祭台上那麼多的蠟燭!對,他們唱得多麼動人!簡直像天使!我跟明娜去過,她說他們唱的是拉丁文,我那好丈夫是個很有學問的拉丁學者。可是,平常我去的卻是附近的安娜教堂。我們的牧師好得不得了,有一天他跟我握手,問我明娜的近況。是他給她施堅信禮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明娜不喜歡他,她喜歡使性子……當然她也是對的,因為壞人那麼多。天哪,跟壞人相處真難,所以我們才要宗教。沒有宗教該怎麼辦,芬格先生?…‘嗯,我倒抱歉我不常去教堂,但是我認為明娜和我在這一方麵也——”
“噢,天哪,對,年輕人嘛,你明白!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樣……那時候想到的隻是怎麼好玩。其實,憑良心說,為什麼不呢?——隻要不做什麼壞事就好!”
“可是,我也想賺點錢,希望不久就能夠結婚。我有一個舅舅在英格蘭開一家工廠,他要我過去。”
“到英格蘭去,噢,那真好!我也有個姐姐在英格蘭好幾年了。噢,天哪,她說的那些事真是嚇死人了!一定是個可怕的城市,那倫敦!全都是煙、霧!他們在那裏住在好幾層樓上麵,全家都在廚房裏吃飯。”
最後當我終於明白永遠無法跟她纏清時,我就任她盡情地冒泡了,不再打擾她。一開始她發音還算清楚,但越激動,她的鄉音就越來越重,“維爾”發成“摩爾”,“辛德”發成“三”,言語問還夾雜了大量低俗的感歎詞與俚語,而我有趣地想到,當明娜有時鬧著玩地說起德勒斯登方言時,和她母親極像,甚至連表情也像了。結果,我成了讓那老婦人滿意的聽眾,又注意又有耐心。
最後當我告辭,她毫未挽留,隻是說著很多客氣話的伴我走向門口。
好啦,我終已認識了我未來的嶽母,盡管結果不算理想,也非全然令人不滿。原因是,每當我想到將來,想到娶了一個漂亮的女子為妻,我總會因想到嶽母而發抖,更怕的是還有一大堆小舅小姨,外加叔伯嬸婆等等。現在好了,這顯然構不成一個家族;若說明娜不會帶給我什麼嫁妝,則她也同樣不會帶給我多餘的親戚。至於這個媽媽——關於她,明娜有異乎尋常的明智判斷——卻是個相當溫和的人,她寧可在她廚房裏過她平靜的日子,在“雄貓”打個瞌睡;她已經那麼慣於德勒斯登的生活模式,絕不會想要去英格蘭。假若我得了個威儀十足的“媽媽”,以十分媽媽的方式擁抱我,批評我的習慣,不滿意我的前途,凡是家事都得有她插手,促使她女兒盡可能跟我作對,堅持做例行拜會,那多麼可怕啊!天,由於這個平凡的女人,我多麼輕易地就一下子統統擺脫了這些煩惱!
如果我寫日記,這一天將要如下:“有一件事令人安心,嶽母無害。”
2
兩天以後下午五點,明娜乘汽船抵達。當然,我在下船處迎接。當我們走在街上的時候,我似乎覺得她有沉重的心事,但我決心在她回家以前不提任何問題。再者,我認為是赫茲的情況轉壞所致。
等明娜吃過飯,她母親留下我們獨處以後,我親愛的人吏顯沉默了。有時她那樣悲傷地久久看我,使我幾致落淚,不久,她就開始杲望,猶似心念已經遠逸,我覺得非常鬱悶。
“你是覺得赫茲很嚴重?”我終於問。
“是!我想是,你看吧,他要死了。當然的,是因為他在普拉格找歌德的稿子才病得這麼嚴重的。是他的嗜好殺了他——這也有它美的地方了。”
“隻是可憐他太太!”
明娜歎了一口氣,走向窗口。
她久久在那裏站著,看著下麵的小庭院。落日的餘暉照在她臉上,沉重與鬱喪使她看來老了許多。她的輕質罩袍的前褶飄起又垂下。她垂著的右手緊握著一個小手帕;左手有一兩次舉起,遮在眼眉上方,似乎在找尋什麼東西,但很快她又忘記,而去抹開額上的頭發,或敲窗欞。
我靜靜過去,用胳膊圍住她的肩膀。
“還有其他的事讓你煩惱吧,親愛的?”
“我接到一封信——他來的,回我前幾天那封。”
“怎麼?”
“說是很痛苦。這完全出乎我意料。他並不是把我當好朋友。就像他要傷我似的。我不懂。”
“他寫什麼,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