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開著的門通向一個小間。我探頭進去,看到一個老婦坐在門口附近;在大間,正對著她,掛著一麵老式的鏡子。由於我想在不騷擾她的情況下從鏡子裏看她,便迅速退出,又讓那讀報的人大為驚恐地坐到了他旁邊。為了逗他,我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報紙;但就連這個他也憤憤地咕嚕。侍者在我麵前放了一杯啤酒。

然而我不能想象鏡子裏的老婦就是我未來的嶽母。明娜曾說兩人有點相像,我卻看不出任何痕跡。前額一點不高,卻成明顯的弓形,眼眶不深,嘴唇厚而無形,她蒼老的臉上其地部分亦複如是。整個看來像一個泡在水裏過久的東西,浸水發脹了,困之即使曾經有過相似之處,也早已泯滅。

我招來侍者,以便付賬,並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常來此處姓傑格曼的寡婦。“她坐在小間。”他說,我則立即站起走過去。她在沙發的角落上非常不安地挪動身子,當我打著招呼走向她時,她像在空火車廂中見有陌生人向她走來一樣驚恐。

我告訴她我是誰,並說她或許接到信——

“對,不錯,真的,明娜寫來過——那可愛的孩子,噢,天哪!……啊,我高興……那麼,你已經到城裏來了,亭格先生——”

“芬格。”

“啊!當然,芬格,當然,你一定要原諒我。那是信上寫的,而大寫字母又那麼像,我的眼睛又不很好,而明娜寫得相當不清楚……你想是不是?我那好丈夫卻寫得一手好字,還教書法,你知道,還教拉丁文。噢,天啊,對,他有學問得不得了……明娜,也受過很好的教育,和我們那時候很不一樣,現在的年輕人……你坐嗎?你當然要坐下。”

我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由於發覺她想為我叫啤酒,我就搶先叫了兩杯。

“你真是太好了。我其實不怎麼喝的,但為了陪你,我就喝一小杯吧。我猜你是要喝很多杯的。年輕人嘛!親愛的傑格曼也是大啤酒桶……從學生時代開始,你知道。你們在丹麥啤酒喝得多嗎?”

一邊喝啤酒,我一邊想把話頭引得有意思一些,卻歸徒然。有時她變得遲鈍,愚蠢地看著我,除了“天啊,真的”之外,什麼也不會回答。然後呢,她會像德國人的諺語所謂,說得“天都塌下來”;顯然並不是她引以為樂,而是由於不知如何是好——由於緊張,更由於害怕談到我跟明娜的關係。我似乎覺得她不大相信此事,她很可能用她年輕時的輕薄尺度衡量明娜。有時,當她以為我沒有留意,她就評審地看我,似乎在想,“這一次明娜抓住的這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如果我看她,她就把杯子舉到嘴上,舉得如此之快,以致潑在她那顯得有染色痕跡的黑披肩上。

走出酒店,我要送她,她卻無論如何不允許我費事,而當我堅持,她則說還要去買點東西。在第一個幽暗的轉角,她消失了,但在這之前仍不得不聽了我一聲明日要拜訪的諾言——而在她,這該是威脅吧!

我直接從工藝學院到她的公寓。

當我第二次拉鈴,注意到對著樓梯的窗子後麵,一塊肮髒的小窗簾掀起了一角,在那黑暗的角落中,一隻眼睛向我窺望,然後簾角落下。等了一刻之後,我聽到拖行的腳步聲,終於門開了,而傑格曼太太的表情比看到收稅員還更為驚慌。我正要問她究竟,卻想到我自己是肇因。她似乎忘了我要來訪,或者,她把我的話當做虛禮了。我頭一天晚上看過的那塊染過的黑披肩包在身上,似乎為掩蓋她的無袖襯衫,她的裙子則極像孔雀。她帶我到起居間,一邊連連說著道歉的話,然後消失了半個鍾頭,“好去給你衝杯咖啡。”

房間相當小,對比原已說過的庭院,光線明暢。但家具則不但平凡,而且有些已經破損:到處顯示著紊亂的跡象。直立型鋼琴的蓋子上灰塵很厚,一疊樂譜上放著碟子,碟子裏是半條熏鯡魚。我想不通它怎麼會到達那裏的,因為不久我就發現傑格曼太太從來就不在這間屋子起居,她整天都在幾乎全黑的廚房,在那裏做飯,吃飯,睡覺,看DresdenerNachrichten。屋角立著一個書架,幾乎裝滿了綠封麵的書,立刻我就認出那是明娜的古典寶藏——她嚴厲的姑婆給她的禮物,而如果有一天她敢把它變賣,她化做厲鬼也不饒她的。一麵牆壁的中央有一扇門,門上則掛了一方綠色壁毯,門前放著一張沙發。壁毯上掛了一幅油畫,背景是沙丘下的一個漁村,附近有小港口。前景則是兩個坐著打毛衣的少女,她們都同時在跟一個城市的紈禱子調笑,那紈禱子特別顯目的地方是帶著一個畫具箱,而且跟斯提芬遜相當像。他指著的手指和少女們的笑容顯然表示了她們打毛衣的行為有一層更深的含意。人物的筆法通俗而無藝術可言,但在寫景上卻相當鮮活,海灘,陽光下的沙丘,都十分明麗,跟屋中家具的不出色成明顯的對比,使得小起居間生輝不少。任何人都會猜測這幅畫從何而來,而對於我這個已預先知道答案的人,它卻提示了許多我寧願忘記的事。當然他珍惜她和他的友誼,因為隔了好幾年他還送她這幅完成了的畫。但同時,送這幅畫給明娜又顯示了何等的輕薄!因為他畫的是他在跟兩個少女調情!在一個充滿了對這丹麥畫家的愛、充滿了席勒的詩的德國少女的心中,這樣的畫會引起何等的情感!從這幅畫中,“DuschonesFischer—madchen”和“DasMeererglanzteweithinaus”會不斷地向她詠唱,喚起她對他的祖國強烈的向往,同時又產生恒久嫉妒的不安。那紈禱子足登皮靴,皮靴如此光亮,以致不可能在塵土的道路上踩過,而皮靴踏著的那塊石頭上誇張的姓名縮寫則使人感到他是何等愚妄的自憐自愛。除此以外,屋中還有出自同一手筆的另外兩幅。它們掛在窗子與寫字台之間的牆上,一上一下。其一是粉蠟筆的明娜像,其二是一個中年人的鉛筆像,這中年人高額,挺鼻,小而緊閉的唇——加上粗重的眉毛和深嵌的眼睛,使人覺得有怨憤之氣——薄發,大絡腮胡,但並未拖住又小又堅決又刮得幹淨的下巴。尤其是下巴跟前額,與明娜十分相似,而當我細看,唇形也像;但她的鼻子則較寬較短。這幅像畫得傳神,有良好的人像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