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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五點,我到達德勒斯登。我把東西安置好,並在我常去的飯店吃過飯以後,立卻想去我未來的嶽母家——主要並不是出於禮貌或好奇,而是由於我可以間接跟明娜接近。
傑格曼太太住的“seilergasse”不用多久就已走到。房子和比鄰與對街的完全相似。從敞開的前門走進一條穹形的、刷著白灰的走廊,走廊的另一端通在庭院,走廊中央則有螺旋形的、用磨石磨白了的石梯,通向樓上。在第一個樓梯平台,我停步從開著的窗子外望。外麵的景象也像裏麵的一樣使我感到因熟識而喜歡,我曾住過幾處類似的地方,我幾個朋友的家也與此相像。總之,那是德勒斯登一般市民的典型住宅。
庭院三麵都跟別家的相連,而別家的又跟其他的相連,因而形成一大片庭院廣場,四周則為二層的矮房圍繞。德勒斯登人用這個方式取得充分的空氣與陽光,即連古老、狹窄的舊區亦然。
正要西沉的太陽在種種不同的樹梢輝耀,而人行道與片片的小塊草地則在單調的陰影中靜臥。鄰接的一個庭院中幾個小男孩在跑來跑去,另一個庭院有幾個小女孩在遊戲,還有一個庭院則有曬洗的衣服在晚風中輕搖。窗下的小庭院則是空的。爬藤覆蓋的涼亭前的花床中,玫瑰在開放;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一根刺槐和一棵漂亮的櫻樹占據了;“接骨木”也不缺——自從克雷斯特的時代以後,沒有接骨木你幾乎難以想象德國人的戀愛景象,而有了它,你就不得不想。不錯,現在它沒有開花,但因是八月末,也屬當然。
二樓的一張加了黑框的舊名片表明了中學教員傑格曼曾經住在這裏。我一次又一次按門鈴,終無人應。由於這是美麗的城市中我惟一可以和明娜接近的地方,我無法就此走開,因而就到庭院中的涼亭坐下。
安靜得幾如曠野,隻偶爾一輛貨車聲使我意識到是在城中。從小女孩玩遊戲的院子中,不斷傳來遊唱的歌聲——
七早又八早,
圍著桑樹跑呀跑,
圍著桑樹跑呀跑,
圍著桑樹跑呀跑。
這些孩子們的遊戲使我想到十年前在這庭院中發生的事。
聲音之一,是明娜的,而灌木叢後麵,穿粉紅衣裙、轉得像陀螺的小女孩,是明娜。她到小朋友家去玩了,在這裏,由於她父親,她不敢跟別的孩子一同遊戲。但有一次他差點捉到她,我不曉得她是從哪一邊比鄰的院子逃走的。我後麵是木板牆,因此此路不通;向左,是欄杆,欄杆後麵是山楂籬,但看起來栽種得並不很久;我對麵的欄杆則比較高,但在角落,地麵向上傾斜,因而攀越較易:這也是從前麵進來的人最不易看到的地方。所有這些我都小心察看,像史學家細心察看法沙利亞的地形,以便清楚凱撒之戰如何部署一般,我的頭腦也同樣辛勤地工作著,以便確定究竟由哪一邊的鄰房、哪一扇窗子,她朋友的愛人以及這愛人的朋友——也就是她的第一個愛慕者——向她們揮手致意。
最後,那棵接骨木占據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它矗立在鄰近隔壁庭院的角落,濃陰下有一張由兩三塊木板釘成的長條椅,非常陳舊了。我從涼亭的椅子上挪過來。對一個想在午熱中小睡一下的老人來說,這椅子不夠舒服,但對不怎麼在意舒不舒服的年輕伴侶來說,卻是非常相宜的地方。何況有這浪漫的“Hcllunder”!現在並未開花,但是以前開過——為他而開!我的嫉妒像濃陰一樣擁滿了我的靈魂。這嫉妒,本來就存在的,隻因我的幸福感和明娜在身邊而未曾襲擊我。我要她一切都是我的,我願從她小時候就看到她:在我的想象中,我可以栩栩如生地看到她離開了她的玩伴,為的是把她胖胖的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設若有前生,似乎也當是我的。但事實上連她第一度的青春都不是!把她生命中這美麗的片段擷走的是另一個人、拿去裝飾他的虛榮。然而,最後獲得寶藏的卻是我,而他卻瞎得以幾許浮光掠影的東西為足。這個想法頗為令我滿意,因為它同時阿諛了我的自尊心。
我起身走在街上。天光漸暗。街的一邊,一家院牆上端的黑樹梢捉住了夕陽的玫瑰紅,另一邊,房屋與房屋之間已經全黑,樓上的窗口,燈光亮如黃金,樓下則街燈散落。由於我並無目標,因此走向光亮的一邊。
在街角,當然,無可避免的是啤酒店。
一個矮小的老婦,蹣跚走進去,天雖然那麼熱,卻仍圍著厚重的羊毛披肩。這使我想起明娜說過,她母親每當黃昏,常在“雄貓”喝啤酒。這家飯店的地址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它那極為幽默的名字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了。
於是我信步走向城中,不久就到達了燈火通明而人潮擁擠的城堡街。飯店裏坐著幾個略上年紀的人。我立即看出這不是可以吸引許多遊客的地方,一定以老顧客為主。當我走近一個麵前放著一卷報紙和一個文件夾的人時,他向我低嗥,猶如一隻見人走近它的骨頭的狗。一個衣裝整潔,臉刮得幹淨的紳士正在屋角大聲向一對腐敗的市儈形容皇家戲院最近傳出的醜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