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必須知道,對,這一定會讓你感到興趣,或許會打動你,讓你想跟我們同去普拉格。嗯?你不去?其實這更好,因為明娜回來時就有伴了,交托給你,我們是可以放心的。在普拉格,發現了《浮士德》的一份手稿!《浮士德》耶!我的好孩子!這是說,前幾章的一部分——當然,跟現行的《浮士德》隻有些微不同,但這些微的地方,正是關鍵所在。據說措詞比較強烈,很可能是最初的草稿之一。一個怪老頭,領退休俸的上校,從他以前在威瑪宮廷任職的姨母那兒繼承下來的;天知道繼承多久了。而這姨母跟歌德又有多親近,卻是我無法說的了!不過,這不重要。哼,我們現代的軍事德國是什麼樣子,你從這個例子中就可以看出來!他繼承了一箱子書信和文件,如果他不是個文盲,他本該猜到裏麵可能有歌德的東西;但由於他對一切文學的事物都抱著輕視的態度,他對那箱子連開都不想去開。他需要錢用——當然他是個揮霍無度的人——一定掉進高利貸的陷坑裏去了——而他的閣樓上卻有這個足夠他買一座城堡的寶藏。並不是沒有人向他提過,因為我們想到那裏可能會有東西,或許不是手稿,而是信件或其他資料——我就親自寫過信給他。可是,他不肯。家人的信,也許會有不名譽的秘密,他是絕不肯交在那些該死的文人手上的——他一定這麼想。因此,他就以他的酒窖自足;他是個品酒專家。而他的閣樓上卻一直有一座城堡。這簡直是天理難容!噢,這個家夥讓我們多麼惱恨啊!好啦,他終於死了,謝謝天,那手稿已經被人發現了。我卻不在場!但是今天,親愛的朋友,我接到一封信叫我去,姑且可以說,你知道,是以權威的身分……”
如明娜的微笑和她的一切動作都一直在我的察知之中,赫茲的一言一語也同樣落入我心中。我感到心量的寬闊與柔韌,就如同可以同時收納一切印象——隻要是悅人而純淨的。那老人從沒有得到過如現在這樣同情而用心的聽眾,而實則他的興奮有時甚至直接傳給了我。我的狀況有點像輕微的鴉片迷醉,使音樂聽起來格外奇妙。我一邊恭賀這贈予他如此榮譽的有趣旅程,向他提問題,並回應他喜悅的心情之活潑表現,一邊喝著明娜為我斟的咖啡。我發現,我所愛者親手調製的“褐色瓊汁”遠非香不可及,而私心裏認定,我的明娜,忠於她薩克森的淵源,調的是“布萊明漢咖啡”,但這樣的一天將會來臨,那時,她將習慣於不那麼節省咖啡豆,她將調製更芬芳的咖啡。
然而,我硬不下心來拒絕再喝一杯;但這時江中卻傳來汽船螺旋槳的隱約聲。其他三人都說尚早,但不久我們就看到船的煙囪在綠色的田地上方悠悠移動了,如一條黑線一般映托在采石場下方的廢石坡上。
不久我們就坐在天篷下的甲板上了,看著我們的房子向後滑去,涼亭窗內的灰綠色桌布仍在陽光下閃耀。我們駛向百合岩和它的孿生兄弟國王岩——此時,後者在河的對岸出現,它的城牆邊緣和守望塔上灑著陽光。黃色采石場上的光倒映在河水中,每個紅點或紫羅蘭色的線條在水中都變成了長長的、顫動著的條紋。沿岸的田畝、灌木叢和果樹都把綠影浸入水中。穗狀水波從犁一般的船首分向兩側滑去,當它們蕩向兩岸的時候,彩色的倒影就流入水波中,化做零亂的形象,最後,一切都變為舌形與螺旋形的彩色,明亮清澈一如玻璃。
老赫茲非常興奮,不倦地談著普拉格的種種奇觀:那特異的提安教堂,著名的丹麥人提可·布拉就葬在那裏,肮髒的猶太區,以及它陰暗的集會所和過於擁擠的墓地,在那裏,平凡的東方墓碑橫躺豎臥,比排並肩,如同要將對方排擠到墓園以外。波希米亞的衛城赫拉欣,和它沿岩石而爬升的梯形花園。這些奇觀,隻要我允許自己前往,今天晚上就可親見。因為他一邊好性情地聽我提出種種難以構成理由的借口,一邊又裝作我終究有被他說服的希望。
但他總是又反過來說,“是啊,是啊,明娜有伴同去也是好的,雖然我很確定她不怕一個人回家。”當然,接下來就是她向我們保證,她是多麼願意去做這件大膽的嚐試,而我“無論如何用不著為了她而放棄這次愉快的旅程,因為有這麼好的伴同行”。她這樣逗著我,卻又用她半閉的、眨著的眼笑著,以至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再者,這好脾氣的老人雖然以為他在逗我們,我們卻因為他被我們蒙騙而心照不宣地快樂著,因為他還不曉得在今天這個晚上,我們絕對不可能分別的。赫茲太太則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有時搖搖她灰色的卷發,一邊看我們一邊微笑,猶似這樣的談話使她倦了,同時又帶著探詢的眼光,像要在這語言的遊戲背後找出秘密來。
在許安道,我們僅有在一家河邊旅社吃晚飯的時間。黃昏迅至。赫茲提醒我們回家,但明娜向我們保證,跟我們要回家的火車相配合的汽船,固定是在火車開前十五分才解纜的,我們可在時間表上看到。由於火車站在河的對岸,離鎮中心和碼頭有半英裏之遙,因此由一艘小汽船做接駁工具。這種接駁讓赫茲先生擔心,他開始害起旅行不安症:每一分鍾都把金懷表掏出來。
最後,明娜終於承認是該我們動身的時候了。
小橋邊沒有船。由許多小漩渦聚集的燈光而照亮的黑水,從橋板下自由流過,橋板上連行李箱或手提包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