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為媒(2)(2 / 2)

說到這裏,小鄭回來了。他把鬥笠放在門外,進門就興衝衝地招呼我,並把背篼放下來。

小段站起身來,腆著個大肚子,接過背篼。

背篼裏裝的是一大塊豬肉,十來個豆腐,一把粉條,還有一瓶子燒酒。顯然,這對窮夫妻,今天是專門為我這個幹部的到來而破費的,我心裏突然難受起來。

小鄭從懷裏掏出一包紙煙,恭敬地向我遞來,並說:“餘同誌請……請抽煙,我……我不會抽,也不會買,這個……”

這是一包“金沙江”。算是目前市麵上最普通的香煙了,而它的價值卻相當於小鄭或小段的半個多勞動日!

他們倆相繼走到隔壁灶間去,接著,就從那裏漫出來濃濃的嗆人的白煙。他們在生火做飯了。

如毛的細雨在門外飄飄灑灑地、無聲無息地落著。遠處的山坡,隱隱約約地泛出綠顏色來,近處的麥苗青翠茁壯。燕子在這瀟瀟春雨中也不停歇,它們飛來了。門楣上方有個正在建築著的窩兒,它們將銜來的泥土放下,抖一抖羽毛,又箭一般鑽進蒙蒙的雨霧中,——一隻在前,一隻在後,形影相隨地奔忙去了。

我想著,這一對農家夫妻,他們在十年浩劫中經曆的苦難,還有誰比這更為慘重的麼?然而他們沒有倒下去,更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念,他們不但熬過來了,還為創建新生活付出了辛勤的勞動。稱他們為生活的主人,應是當之無愧的!……目前他們還有困難,日子依然清苦,而這清苦之中,不也有他們的追求和快樂麼?他們就要做父母了。他們的心頭,究竟有多少歡欣和憂愁呢?……

灶間傳來他們的聲音,他們在商量什麼事情,聲音壓得很低,是怕我聽見,然而那高粱稈兒夾成的牆壁卻並不妨礙我偷聽他們的對話:

“……你都對他說……說了麼?”

“說啥子呀?”

“我……我們的婚……婚姻上的事情……”

“說那些陳年爛芝麻?過都過了的,不說了。”

“就……就不認……認個錯麼?都說買……買賣婚姻犯……犯法呢!”

“你呀,曉得犯法為啥要買,嘻嘻……”

“唉!我買……是不得已……要,要不,我……我這輩子安……安不成家,家……買是買,我可從不……不欺負你,我曉得,你跟,跟我一樣,都,都是苦……苦人兒。”

“哎呀,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我曉得。”

“唉……那,那咋辦呢?”

“啥子咋辦?”

“遷移證……證的大事……事情。”

“莫要提了,餘同誌說那些事要經過省委書記,才沒得麻煩打,我看就不必去驚動省委書記了吧!”

“唉!……”

“要送禮麼,就送嘛!算這筆超產獎金沒有領!……他幾娘母吃福喜,這輩子也隻吃得到我們這一回了!”

“唉!……”

“把證明拿來,再去扯個結婚證,上戶口,奶娃子生下來才有個名目呢!才不當‘黑人’呢!以後,看哪個還能卡我們!”

“唉……人家又……又要問介……介紹人是……是哪一個……”

“哪一個?介紹人是哪一個?鬼才曉得是哪一個!你就對他們說:是我段家女子自己走來的,是風把我吹來的!……你對他幾娘母說,沒得介紹人!沒得!看他們把人吞了?……嘻嘻,你就說,是風,風把段家女子吹來的!”

“唉!……”

對話結束了。傳來鏟鍋頭的金屬碰擊聲和柴火燃燒的霍霍聲。

我想著:我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呢?如果說那一場不幸的狂風把他們結合起來,而現在竟然還有人在給他們製造痛苦,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能給他們分解一點憂愁麼?

我的回答是:能!盡管我沒有權力管得了那些還在繼續欺侮他們的人,但我有一支筆,我可以用我的筆為他們呐喊,喊出他們的歡樂與憂愁。

於是,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個題目:“風為媒”。

一九八〇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