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為媒(2)(1 / 2)

望著門外蒙蒙的細雨,我慢慢回味著她剛才的一席話。我感覺到的,是一陣難以言狀的苦澀和辛酸。

…………

昨天,我和公社書記一道參加了這個生產隊的年終分配兌現大會,在大會上領得超產獎最多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三十來歲,大個頭,黑臉膛,穿一件過於窄小的棉襖,人們叫他小鄭,他的妻子沒有在會上露麵,隊長告訴我們說,那個女的叫小段,因為身懷有孕,不能來參加會了。會上,隊長、大隊長、公社書記在講話中都把小鄭和小段二人紮紮實實表揚了一番,說他們如何勤勞,生產任務完成得如何的好,號召全體社員向他們學習,爭取多超產,多得獎,盡快地富裕起來……天黑散會,我和公社書記剛離開會場,大個子小鄭就追了出來。這個人,別看他身材魁梧,農活技術高強,在勞動方麵是全隊的“狀元”,他說起話來可不行。聽他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我和公社書記才弄清楚一個意思:原來,他和姓段的姑娘結婚已經四個年頭了,可至今小段本人在隊上還沒有正式戶口,沒有戶口,是不能分基本口糧的,所以雖然他們夫婦二人勤巴苦做,工分糧分得不少,但口糧仍然緊巴巴的。他要求公社書記準許,給小段上個戶口。

這個問題使公社書記感到很吃驚,他摸著額頭說道:“四年了……沒得戶口?……你們有結婚證麼……沒有?……嗬,你們是非法婚姻?小段是從哪兒來的?……唔,我明白了!”

公社書記明白什麼啦?我可不知道,隻見他又問小鄭:“你那個老婆,是買來的?”

小鄭神色緊張地認錯:“是的……前些年,我沒得……覺悟。”

“花了多少錢呀?”

“八……八百多……多元。”

“四年了,為什麼還不回娘家去把遷移證辦來?”

“去……去過兩……兩回啦!那裏的大隊幹部不……不給辦呢!說……說是外流人員的戶……戶口早給下……下了。”

公社書記冒火了:“哪有這回事!那裏的幹部莫非是想趁機敲你龜兒的竹杠罷了!”

小鄭忙承認:“就……就是!我們送……送不起那麼重……重的禮呀!”

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的妻子,雖然勞動好,得了獎,卻還是一個“黑人”。沒有遷移證,在這兒就不能上戶口,而那個遷移證,如今卻成了麻煩。這點兒小麻煩,卻給這對夫妻的生活籠上了一層陰影!

公社書記對我抱怨道:“你看嘛!不正之風哪陣才能消滅呀!那些幹部利用一點兒權力,還在敲詐農民!……”

我很同情這位老實巴交的年輕漢子,真想盡力為他幫一點忙。於是,我決定上他家去看看。我對小鄭說:“別著急,明天我到你家去,我們再詳細談談,或許有點辦法的。”

…………

當她抬起頭來,伸手理了理披散的鬢發時,臉上已經沒有了哭過的痕跡。她突然望著我,眼裏分明藏著一種希望,問道:

“餘同誌,聽他說,你在省裏工作?……省上的幹部對全省每個縣、每個公社、每個大隊的幹部都能管,是不是?肯定能管!……我是說,這個地方的幹部,很好,可他們又管不了別的縣……”

我回答:“在省上工作的人,多得很呢,不一定每一個人都能管縣裏的事。”

“那麼你呢?你能管麼?”

“我沒有那份權力……”

“那麼,誰能管呢?誰能管每一個縣?”

“那是省委書記的事。”

“啊!……省委書記,那麼大的官,我們這些社員能見得著麼?唉!……”

我說:“省委書記的工作可多啦!全省這麼大,他不一定每一件事都要過問。不過,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反映一下……”

她顯然有些失望。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立即又恢複了常態,顯然在計算著什麼,咬了咬牙,頗為自信地說道:

“就把昨天領的超產獎金用在那個——背時的遷移證上,總夠了吧!”

“什麼?你說什麼了?”

我急切地問,可她卻不回答。淡淡地一笑,她說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

“我們這些人,前些年離鄉背井,賣到天遠地遠的地方來,還不就是為了這個嘴巴!嘴巴不爭氣,要吃飯呢!……可是,我到他家,照樣餓著肚子,沒有吃的,沒有穿的,一間房子天穿地漏,一間破床上隻有一張破爛篾席……我賭氣問他:‘你是穿不盡吃不完麼?為啥買了我來受罪呀?’他不開腔,隻是悶著腦袋。頭一晚上,我們是大開著房門,默默地坐了一夜,誰也不理誰。第二天,他怕我逃跑,把我鎖在屋裏——後來我才知道,是別人教他幹的,他沒得這麼多心眼呢——他出門借糧食去了,中午,背了半背篼紅苕回來。他煮了紅苕讓我吃,他自己沒吃,隻喝幾口湯。我可憐他。但我不想嫁給他。我對他說:‘這兒也缺糧,我還是回去吧,三百塊錢,以後我們慢慢兒還你。’他哭了,說,為了我,他光是花在人販子手上的錢,就是八百多塊,他變賣了家裏的一切,還向好幾家親戚朋友一共借了六百元債。……他並沒有說一定留我,可我就不打算走了。我說:‘好吧,我留在這兒掙工分,一直到幫你把債還清。’我留下來。我本意是隻幫他還債,不願嫁給他的。可是……這屋裏隻有一張床鋪呀!……日子過了多久,我記不清了,隻覺得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要是我真走了,將來也會後悔的……他是個老實人,很勤快,還能體貼人。我們總算熬了過來。這兩年,上邊的政策好了,隻要展勁,多出工,就不愁吃穿。三年還清了六百多元債,再過三年,我們還想把房子新蓋一下呢!這房子太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