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景色宜人的廟兒山上,有一條不滿百丈的小街,人們從來都叫它廟兒街。土改時候,南街頂頭古廟門口,掛起一塊牌子,沿用舊名,叫廟兒鄉人民政府。後來,又覺得這個名字未免太陳舊了,太俗氣了,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就改名為紅旗公社。
許多年過去了,紅旗公社在全縣默默無聞。這裏的幹部們,什麼辦法都試驗過,實行過了,都不怎麼樣。縣裏評比,沒有哪年不名列末位,一直到有個名叫馬新如的青年被派來做了公社書記,情形才有了好轉。幾年過去了,馬新如剛好三十歲,縣裏的領導們考慮著提拔他,打算調回縣裏做農業部長。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九八一年的秋天,廟兒山、紅旗公社,發生了一件震動全縣的事,人們議論紛紛,評頭品足,不少的人興高采烈,不少的人義憤填膺,還有不少的人在緊張地期待著事態的進展……這個轟動一時的事件的中心人物,當然是馬新如同誌。
一
這天下午,一輛公共汽車從縣城出發,翻山越嶺,經過三小時艱難爬行,來到廟兒山上,停在小學校操場。緊閉的車窗玻璃上水汪汪的,像條條淚痕掛在幾張蒼白的臉上,車門開了,下車的人們突然來到了這個陽光燦爛的高原,險些兒睜不開眼睛。
今年廟兒山柑橘豐收。進城賣柑橘的莊稼人背著背篼、袋兒裏裝著現錢回來了,他們沉默著,嚴肅地步出小學校操場,向街裏走去。剛才在車上還說說笑笑的人們,踏上了自家的鄉土,卻分外的莊重起來了。還有一群手提大麻袋的城裏人,多半是從縣城來的水果販子,他們懷裏揣著香煙、瓶酒,上山來住一夜,找到他們各自熟識的生產隊長,送上煙酒,買些便宜柑橘,第二天趕車回城,以高出一倍多的價錢零賣給住在城裏的居民。這些靠莊稼人汗水養活著的水果販子們把自己視為比莊稼佬高一等的公民。他們大大咧咧地走下車來,盡管他們在城裏擺個地攤,在市場上斤斤計較,可到這兒,一個個都像是前來“接管”的官員,嘴裏叼著香煙,三三兩兩談笑著向街裏漫步而去,如果手上提著的不是一卷麻布口袋,而是公文包的話。
最後一個下車的旅客與眾不同,這是位中年以上的婦女,短發齊耳,微胖,氣宇不凡,穿著深灰色滌卡上裝,藍色海軍呢褲子,圓口布鞋,左肩挎著一個洗得發白了的黃帆布挎包。她叫顏少春,新上任不久的女縣長。關於她的故事,遠遠近近有不少傳聞,而人們確實知道的並不多,隻知道一九七五年冬天她帶領工作組住在連雲場、葫蘆壩時的一些零碎故事而已。如今已時隔六年(過得真快啊!),她的麵容改變不大,而白發卻新添了不少,生活的勞苦和不幸給人留下的痕跡,多半刻在皺紋裏,抹不掉了,尤其是對一個女人。
廟兒山,是個偏遠山區,由於各種原因,顏少春竟然沒有到這個公社來過。現在,這兒工作的幹部認識她的人不多。站在汽車旁邊,她習慣地拉拉衣服,抿了抿頭發。撲鼻而來的是淡淡的橘香。這香味不同於橘子花香,是橘花的味兒裏摻上了醇酒的芳香,不,是一種說不出什麼味兒來的,更成熟、更高雅、更幽遠的馨香,它並不濃烈,也無醉意,更不招惹行人,卻讓人感到清新,爽然,精神為之一振,忘掉許多憂煩,而想起一些快活的往事,或向往更加美好的田園生活……
她正要起步向街裏走,車上那位售票員姑娘說話了,聲音像銀鈴兒一樣:
“胡師傅,我先走一步,你在旅館替我定個鋪,今天這麼多人,怕旅館住不下呢。”
中年的汽車司機說:“上哪兒去?又去找馬書記麼?”
“嗯,我給他送一封信,是我爸爸給他的。”
“什麼信喲,這麼大一包?”
“這一包是……毛線衣……”
“嗬,懂了。”
“你莫開玩笑,人家……”
“不錯,不錯,馬新如就要調回縣裏了……”
姑娘跳下車來,懷裏抱著一個包裹,從顏少春身邊跑過去了,輕柔的紅色尼龍紗巾的一角,在姑娘背後翻飛著。顏少春在行車途中已經弄明白了,這位好看的姑娘名叫鄭湘帆,二十三歲,高中畢業生,參加工作四年多了,一直做汽車售票員,不久以後就要調縣文化館做輕鬆一點的工作。她不是業餘作者(隻喜歡看電影畫報,從來不喜歡小說和詩歌),也不是文娛活動積極分子,因為她爸爸叫鄭之聲,縣財辦的一位老科長,縣裏新近增加了一個局,叫社隊企業局,鄭之聲當了這個局的副局長。
顏少春的視線移向更遠的地方,越過一座座黑黝黝的長滿橘樹的山巒,望著遙遠的天與山相接處,那兒沒有雲,色調更藍更亮。她知道那兒是有一條大河的,大河流向遠方,注入長江,彙合處有座江邊小城,很美的,她曾在那兒逗留。年輕時候,她在那兒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後來做了她的丈夫;後來她在那裏一座山上的醫學院裏生下她的兒子;後來,她調走了,輾轉數百裏,兒子長大了,丈夫卻死了……
為什麼想得這麼多喲!她搖了搖頭,趕走那些過往的記憶,再次抿了一抿頭發(這完全是習慣動作),舉步向街裏走去。轉瞬間,她腦子裏裝的就全是關於這次來廟兒山的工作任務了。
進街不遠,狹窄的街道上就擠滿了人,那群水果販子和同車歸來的莊稼人,被阻攔在當街放著的長椅麵前,長椅上站著一位公社幹部模樣的男子,在向人們講解什麼複雜的問題,已經是麵紅耳赤,青筋畢露。鬧哄哄的,聽不清楚他的話。顏少春想打探一下什麼事,然而四顧不見一個熟人,她看到街邊的泥巴牆上貼著許多告示、標語之類的,最顯眼的一幅白紙紅字,字跡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