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白漸漸神聖化了的不很英俊的臉上,總有一層夢幻的光輝在閃爍。那夢幻如煙如霧如歌如泣,迷醉著一群群一撥撥白鴿般鈍潔美麗或麻雀般輕浮淺薄的少男少女,在他周圍纏綿成一張夢幻之網。他在這張網中左衝右突,時而沾沾自喜憂心忡忡。他以魔鬼般美麗狂熱的激情把優美與恐怖,高尚與卑劣,鮮花與墳墓揉和到了一起,從而打通了通向藝術高峰的那條多人夢寐以求的山林小徑。
《六十年間》與《紅月亮》是這張網最先網住的兩粒螢火。
且讓我摘引兩段: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他們站在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裏,看著幾處嫋嫋青煙在近處或遠處晃動,心裏就生出幾絲淒傷。他們望著一帶灰白的煙霧被夕陽染紅飄在黑濃濃村子的半空中,就感到遠處有一種不可猜測的神秘,就茫然地往回走。就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像一段木雕出現在村道之上……《六十年間》
“大姨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那聲音卻顫顫趔趔地在幹燥的空氣中飄蕩。圍著的人們全都受感染了,那聲音漸漸地濃起來,摻和著渾黃的夜色,把人們的臉都罩得恍惚起來,汗水又從毛孔裏流出來,把人們的皮膚都染成豎紋的花。”(《紅月亮》)
這兩段文字表麵看來平緩、沉靜,沒有曲折也沒有波瀾,像一個中世紀禁欲主義的旁觀者在冷漠地敘述別人的故事。然而細細讀去,字裏行間卻包孕著某種無處不在的生命的困惑與悲涼。那個如一段木雕一般突然出現在村道上的老太太是誰?她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候--清明時節來到這個沒有人認識她的村莊?她來幹什麼?一連串疑問在我們尚未清醒地理出頭緒時已經把我們引入了作家精心設計好的那個敘述之網或者幹脆就是敘述圈套。老太太像一條連接過去與現在,曆史與現實的時間通道,把與今天已經相隔六十年的一段故事重新喚醒,重新引入了小村人的現實生活。不管是作者有意設計還是偶然巧合,六十年這個概念很顯然不僅具備時間上的意義。認真說來,它蘊含著一種很明顯的空間感。過去的人死了,已經屬於另一重空間,我們習慣上稱之為陰曹地府或冥界。而老太太還活著,她是一位聯結死者生活與命運的生者。她曾經是死去的那三個男人的兒媳、妻子和情人,位置重要而又獨特。像一個數學座標係的原點,一切故事由她那裏開始。而現在,三個男人早已化為塵土,座標係不複存在,隻剩下塵埃般漂浮不定的-個點,生與死之間由此達到了一種對等或者說和諧。經過六十年時間之網的過濾,殘酷、血腥、愚癡、瘋狂已不再具有本來意義上的威嚇與恐怖,轉而變成了某種可供後人瞻仰緬懷的奇異的曆史風景。相反的,死亡作為人類恐怖之源在此倒回到了它最原始的所指意義上,成為類似於人類新婚之夜一般值得欣喜與回味的甜美的感受。這感受因了不可知的神秘性而更加令人心向往之。
《紅月亮》中的大姨和上述那位老太太一樣,也是一位往來於生與死之間的神秘而又忠誠的使者。我們摘引的是大姨臨終彌留之際的一段描寫。那時候大姨等待十幾年的女兒小月回來已經等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村裏的人們沒有力量也沒有辦法把她從虛幻的等待中拉回頭來,隻好臨時抱佛腳,請隨男朋友四平一塊來探親的秀兒冒充小月給她一點最後的安慰。這同樣是一則關於生與死的故事。大姨的死,事實上具有一種再生的意義。因為,聰明的作家通過對她的安詳無比的死狀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生的希望:在大姨十幾年的艱辛期望中,月兒事實上已經回來。隻不過,不是以我們慣常能夠感知到的方式和形態出現,而是經過某種艱難的變形過程,化成了天空中那枚月亮,桔紅色的月亮。
把生與死的巨大的鴻溝用一種略帶憂鬱與悲涼的詩意輕輕地撫平是墨白小小說創作有別於他人的一個獨特之處。在《紅月亮》和《六十年間》之後的小小說創作中;這個特點一直或隱或顯地保持著。比如《井》、《冬景》等篇中,生與死完全超越了本原的生理意義,而變成了一種哲理的昭示,詩意的闡發,或者說一種生活觀念的形象化的再現。正如作家在一篇題為《生命之體驗》的創作談中所說:“死亡這一陰影使人生充滿了永恒妁苦澀,所以即使生命的最大歡娛也潛藏著悲愴的眼淚。”無論是《井》中“他”和菊在生與死、愛與恨、墮落與拯救中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與掙紮,還是《冬景》中在完成一項心中神聖的使命之後安然而去的表二爺留下的幾道朱紅血跡,事實上都在訴說著一個共同的故事:生的艱辛與死的優雅和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