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們會隨著作者的敘述,把目光和思緒集中在那個炎熱的上午,在那條大街上穿行的主人公譚漁身上,他正穿行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去赴一個名叫秦君的女士的約會。然後他們走進了一座名叫“國王大酒店”的地方,共同吃一頓午餐。在餐桌上他們談了不少問題,那些問題帶有一種不容置辨的存在的真實性。後來你忽然就發覺不對了,那些真實的都是虛幻的,他根本沒有見到秦君。一切都隻是他大腦中產生的一種幻覺。我們於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作者的敘述圈套,跟他一道作了一次虛幻的精神旅行。
美就在這裏。作者的細致而絕妙的自我感知和自我描繪,造成了一種真假莫辨的藝術氛圍。換句話說,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故事被這種奇妙的敘述編織出來,比真的還真,讓你感覺得到它的血脈的流動。作者唯自己情緒流動為指南,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種如夢如幻的情感旅行的快感之中,從而把握住了一種難得一見的靈魂自由狀態。時空的換置與錯位在這裏不僅沒有打亂作家思維和讀者思緒的連續性,相反卻使他們同時獲得了某種精神的釋放。
這一切,其實與過去的那些時間概念無關,它隻存在於現在,存在於目前作者意識中的時間裏。過去的事物不管是時間也好,空間也好,都在作者的意識中被還原為現在的某種狀態,以一種變異的形式與現在的時間和空間相互交融或補充,甚至直接取代了現在。結果,自然就產生出一種新型的時空景觀,純虛構又純審美的藝術景觀。
我們至此已不必去考究譚漁究竟見沒見到秦君,兩個人談了些什麼沒有。那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重要的是,我們在受欺騙的閱讀過程中體會到了作者那種迷茫而痛苦的自我意識,那也許是他的生命意義的製高點。
《孤獨者》中的孤獨者同樣也是作者自我意識的一個形象外化。他是孤獨的,並且因而是獨立的。但是,他那種遺世獨立的沉思默想同樣帶著迷茫的痛苦。他失落了自我,他又不知道自我在哪裏失落了。於是,他更加耽於幻想,耽於獨立的幻想。最終,他從意識的日常世界中擺脫出來,象一個幽靈一樣在世界上飄泊漫遊。然而,他還是沒有徹底擺脫過往的生活,這也許是宿命,他結果還是讓自己的意識回到了曾經斷想的地方。象飄蕩的靈魂歸終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然而卻永遠也抹不掉的哀傷的履痕。
孤獨者也好,無名的痛苦老人也好,那個掉光了頭發的神秘女人也好,他們的存在,都說明著一點,生活是一條無止盡的漫漫長路,走上去,不必回頭,也可能重新見到曾經曆過的景觀。時間與空間的錯位造成了孤獨者自我意識的複蘇與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悲哀與痛苦。然而同時,也讓他看到了自己心靈深處對完美生活的永恒的渴望。他意識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因此他願意獨自肩負起生的重負,走完全部的心理曆程。
孤獨成了孤獨者心中永恒的風景。也許這正是作為有限的時空存在物的人類力求超越自己的局限而不得時的最後的反抗,或者說最後的棲息地。
與《現實的顛覆》和《孤獨者》相比而言,《麵臨黃昏》雖然也表現出了時空與感覺的錯位的特點,然而,實際上,它所透視給我們的東西卻更具有現實的真實性。如果說《現實的顛覆》和《孤獨者》的敘述語式讓我們想起了格非小說的敘述語式的話,《麵臨黃昏》卻隻能說是墨白自己的。對生活的最切實的信任與擁抱通過一位“死而複生”的老戰士的形象充分展示了出來。雖然仍然以濃鬱的情感流注其中,卻始終掩遮不了生活本身的耀眼光芒。
這裏,墨白走過了一個輪回。由幻想的意象世界重又跌入了現實的土壤之中。想象的翅膀軟縮了,有意追尋曆史感變成了在曆史的色彩豔麗的臉頰上搽上了一層黃土調和成的官粉。個體的經驗從而隱沒,成了一片無人的曠野。我不知道這是作家的幸運還是悲哀。
夢中的宮殿
我曾經在一篇小文中說過,作為小說家的墨白某種意義上是一位憂鬱的王子或歌手。錯了。起碼,不十分正確。現在看來,墨白是一位巫師,一個在人類與萬物之間,生者與死者之間,凡人與神靈仙怪之間擊水為拍踏土作歌的舞者。擊水為拍踏土作歌不是為了祈禱人壽年豐,也不是為了澶泄自己無形而有質的精神的鬱悶,而是為了在生命與死亡之間,光明與黑暗之間,曆史與現實之間找到一些同構點或者說臨界點。在這些同構點與臨界點上,建起一座水月境花的宮殿。我稱這宮殿為夢中的畫像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