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打完麥子都要垛垛。垛垛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兒。那天家家戶戶不做飯,都到場裏過共產主義。吃過早飯隊長就派十幾個婦女到牲口屋裏去烙饃。隊長說,破五百斤麵,烙,狠勁烙,讓他們都吃個肚裏圓!不但烙饃,還殺一頭豬。洗上兩車大蘿卜,放上兩麻袋粉條,出一溝蔥,再放上幾馬勺鹽,摻在一起,燴。自來笑站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對下麵幹活的社員說,聞到香氣了--一時群情振奮,都磨拳擦掌,準備海吃一頓。等垛垛好了,飯就拉來了,隊長一聲令下,片刻就沒有了說話聲,光聽嚓嚓的牙齒聲,就像來了鋪天蓋地的蝗蟲。吃到最後,還剩下二十多個烙饃。隊長有些得意,看著眾人說,吃,還吃呀。可是沒有人吃了,人們的腰帶都是鬆了再鬆。這時隊長就點自來笑的戲。自來笑一手撫摸著肚子一邊說,不能吃了,再吃肚皮就要破了。隊長將軍說,自來笑,你能再吃兩張這剩下的烙饃都是你的。自來笑說,就那也不能吃了。最後自來笑看著他腳下的青石碌碡說,那吧,我把這個碌碡舉起來中不中?眾人起哄到,中--自來笑不看眾人,隻看隊長,說,中不中?隊長說,中。隻要你能舉起來,這烙饃都是你的。自來笑就用腳蹬了蹬地上的碌碡。那個碌碡是細長的,大約有二百來斤,以前他搬過,不在話下。自來笑緊了緊腰帶,往手裏吐了一口吐沫,彎腰就把碌碡豎起來,然後慢慢地放在腿上。當他把碌碡舉到胸前時,他的腰帶碰地一下斷了,自來笑的光屁股就露在眾人的視線裏。社員們都哄笑起來,自來笑在人們的哄笑聲裏蹲下來,可是他頂不用碌碡的重量,一下倒在了地上,那碌碡砸在了他的肚子上。自來笑的肚子被壓破了,腸子都流了出來。沒到天黑,自來笑就死了。後來老麻帶著她的孩子又走了一步,嫁到城裏去了。那個碌碡呢,隊長說,隊裏也沒有什麼東西陪葬,就把這個碌碡給他吧。那個細長的碌碡就和自來笑一塊兒進了墓穴。
陳祥雲
--村夫圖之六
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我們那裏吃的麵全靠石磨。石磨石質不同,有青石、紅石,還有一種像玉一樣顏色的馬牙石。石磨大小不一,簿厚不等,但形狀都是圓的。石磨有上下兩扇,下扇的圓心上,有一個凸出來的約有兩寸長的鐵筍,是公。上扇的石磨上有一個凹進去的圓槽,是母。母磨壓到公磨上,鐵筍插進圓槽裏。下扇的石磨固定在磨盤上,上扇石磨的圓周邊上,相等鑿有兩個孔,用來穿繩子,拿一根磨棍往繩子裏一穿,往石磨上一別,磨就能推了。石磨上扇的中間有兩個直經約三寸的圓孔,圓孔上下穿過石磨,好用來下糧食。糧食小山一樣堆在石磨上,石磨呼呼地轉動,糧食就從磨眼裏下到兩扇石磨中間,磨。糧食從石磨的肚臍裏屙出來,小麥白白的,玉米黃黃的,就碎了。磨碎的糧食不停地從石磨的肚臍眼落到磨盤上,磨盤上靠著下扇石磨的周邊就慢慢地生長出來一排形狀相等的山峰來,有點兒像卡通畫。
磨盤大多都是用木料做成的,有楊木,有柳木,好的磨盤是用楸木做出來的。楸木的質地磁實,細膩,再用桐油一漆,亮得能照人臉。但我們那兒很少人用楸木做磨盤,我們那兒的楸木大都運到潁河的河道裏去造船。做磨盤最好的木料是柏木,我們潁河鎮上隻有東街的陳祥雲家的磨盤是柏木的。陳祥雲的大兒子在寧夏石嘴山當工人,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來一些木製品。陳祥雲給兒子打信說,下次回來給我帶個磨盤。他兒子回來過年的時候,磨盤就真的起了貨件,還是陳祥雲拉著架子車從一百六十裏外的漯河起回來的。寧夏的柏木,真是千裏迢迢呀,有些貢品的味道。如果你想用陳家的石磨,那你就去誇他家的磨盤,準成。你說,哎呀,柏木做成的磨盤……陳祥雲就十分的得意,他的眼睛會笑成一條縫。
但是我家的磨盤不是木料的,連最下等的楊木也不是。家裏窮,沒有木料,磨盤隻好用方磚壘,用石灰摻麻絲摻桐油砸成的油灰抹縫。磚是鎮子城牆上扒下來的。牆是明朝時的城牆。磚呢,一尺二長,半尺寬,三寸厚,海大。文革的時候,紅衛兵破四舊,先破了鎮子西街的關帝廟,接著就是明城牆。明朝的城牆還不舊?那個時候我大哥也是紅衛兵中的一員,白天扒,夜間就和小哥一塊用筐往家裏抬。母親說,那磚頭可以壘雞窩。沒想到後來扒了雞窩用到了磨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