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潁河鎮北邊有一個名叫蘇堂的村莊,村子裏住著一個姓蘇的老太太。早年間老太太的男人得了黃膽病,後來又成了肝炎,黃膽帶上肝炎,就很難治。老太太拉著自己的男人山南海北的去看,最後也沒能把她男人從病裏扒出來。常言說久病成醫,最後那個老太太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醫生,赤腳醫生。那個老太太是吳青雲的二姨。吳青雲治黃膽病的藥都是從他二姨家裏偷來的。他二姨家製成的治黃膽的藥丸一箔籮一箔籮地都亮在院子裏。常言說,家賊難防,二姨會防她的外甥?所以吳青雲就成了赤腳醫生。能使吳青雲成為赤腳醫生的是我們那兒的老中醫曹老仙。多年以來曹老仙都想弄明白蘇老太太治黃膽炎到底用的是哪幾味中藥,後來吳青雲就把那些黑丸子藥送到了曹老仙的手上,但他到死也沒能分析出來。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回老家,剛坐船渡過河,就有一個中年人迎上來,他笑容可掬,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吳青雲,但他卻不認得我。他說,客從哪兒來?我說,有事嗎?他笑了,說,去蘇堂嗎?我笑了,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蘇堂南邊和北邊的公路上,都站著這樣的人,為的是迎接從遠方來的求醫者。他把你迎住,然後帶到蘇老太太那兒。蘇老太太看病從來不收錢,隻收禮。遠道來的投醫者都要在村上的小賣部裏買些東西掂著。那些把你帶到老太太那兒去的人家裏大都開著小賣部,他也不要你的酬謝,你隻要買他的東西就行。吳青雲後來就幹這個行當。聽母親說他在蘇堂找了個媳婦,倒插門過去了,就在他二姨家不遠的地方,所以他家也開了一個小賣部。客人送到他二姨家的禮品後來又都回到了他的小賣部裏,等著下一個客人來買。
我有一個朋友,是個醫生,他說,那很簡單,隻不過是一個治黃膽的單法,幾味中藥,磨碎,做成豆粒大小的黑丸,就成了。說著他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味中藥:茵陳、土木賊、星星草、豆杆灰、霜打的紅芋麵、車前子,再加上白糖。我說這可是秘方。我的朋友笑了,他說,什麼秘方,藥書上都寫著呢。就這麼簡單,大凡識字的中國人,從《本草綱目》裏摘幾個單法出來,或許都能做醫生。赤腳醫生。李時珍了不起,教給了無數人養家糊口的本領。所以中國能人多,在醫生前麵又加上“赤腳”兩個字,很新鮮,也很革命化。赤腳醫生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文化革命在二十多年前就結束了,所以赤腳醫生這個詞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也一定很新鮮。
後來有一次我回故鄉,聽說那個蘇老太太去世了。在碼頭上我也沒有見到迎客的吳青雲。他可能是接了他二姨的班,成了一名真正的赤腳醫生,因為吳青雲在我們潁河的河套裏還有二畝地,農忙的時候,他還得到地裏去勞作。
鋦匠
--村夫圖之二
在我們潁河鎮一帶,鋦匠不光鋦碗,還鋦盆鋦缸飼鍋。鍋是鐵鍋,尖底,大口。鐵鍋大小不一,所以鋦鍋的鋦子也大小不同,因鍋而宜。鋦子有鐵有銅,還有銀的,但一般人家用不起。鋦子的兩端分別有一根朝一邊彎著的細細的腳釘,中間的形狀像柳葉,大小不等的柳葉。鐵鋦子像生了鏽的柳葉,銅鋦子像秋天裏在空中飄落的柳葉,銀鋦子呢?就是月光裏的柳葉。中秋的圓月下,你看到微風中柳樹上有夢一樣的亮光,那就是銀鋦子。鐵鍋爛了,主人請一鋦匠,用鐵鋦子把鍋重新鋦到一起,一排鋦釘隨著裂紋彎曲而上,就像村姑衣服上的一排用布繩盤著的扣子。但我們那兒鋦鍋不叫鋦,叫釘。鋦匠走村竄戶,肩上的桑木扁擔乎悠乎悠,你聽到從他嘴裏喊出的就是:軲轆鍋--釘鍋--那喊聲前一句是從鍋字那兒升高,然後再下滑,到了後一句是釘字猛的一高,最後那個鍋字才悠然地飄下去,有些太康道情的風骨,柔而不膩,就像一道清香可口的豫菜。軲轆是我們那兒的方言,就是補。比如說鍋底上搗了一個洞,鋦子拿不了,就得軲轆。鋦匠先生上一盤碳火,碳火上放一特製的小鍋,化鐵汁。鋦匠軲轆鍋一般喜歡在傍晚,幹著幹著天色就黑下來,碳火上還有半鍋鐵汁沒用完,就打鐵花。從農家裏找來一把揚場的木鍁,舀一勺火紅的鐵汁,叭--地一下猛地打出去,夜空裏滿天的火星,就像天女散花,好看!所以鋦匠一般都通曉鐵匠的活兒,鋦子大多都是自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