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是個落花紛揚的三月,我幽遊在落霞江上,看她買了魚,又將魚放生。水花四濺間,她小小的臉上揚著孩子氣的歡欣。好奇心驅使之下,我登上畫舫,與她同舟,卻驚奇地發現,她和芷兒長得很像。我問她為什麼買了魚卻又放掉,她笑答,一副天真無害的模樣:“一條魚被捕三次又被放生三次,這條魚說不定就可以從陰曹救三條人命了。”她眉眼彎彎的樣子,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那段時間,正是北紇使節帶洛華的畫像來南淇求親之時。有同僚講,花樽樓裏有個姑娘,長得和芷兒頗像。我很訝異,那個看起來比芷兒還稚氣幾分的丫頭,竟然會是青樓女子。
再次見到她,正是在花樽樓裏。她穿一身妖豔的大紅色,沉著而婉轉。低眉淺笑間,是不卑不亢的遊刃有餘。三番五次地目光與她相撞,我忽然生出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我不常來此等煙柳之地,當人群散去之後,她還是端著“頭牌”的姿態,柔順之間,含著清高。是柔順還是高傲,似乎取決於我的態度。那時的她與那日舟上所見少女判若兩人,隻是說話的聲音,還是那種清清軟軟的甜糯。我讓她將飛紅妝洗去,終稍稍見得少女的模樣。
麵貌之上,她與芷兒的確相像,但眉眼流轉,言談舉止間的氣韻卻是兩樣。未要我開口,她卻從琴、舞之中悟得代嫁之事。她隻是冷笑,淡淡地:“人各有命,若我說不願呢?”
長袖善舞,四個字形容她是再好不過的。
她最後還是答應了,因為我手上捏著她的砝碼——為其父親平冤。
但孩子就是孩子,她不像芷兒,什麼都不動聲色,撒嬌的時候也會撒嬌。彈琴彈得累了,疼了,會耍小聰明,想著辦法偷懶,練琴的時候又是專注而投入的。
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呢?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看清。
芷兒出嫁的那天,囑托我將她照料好。我才確信,她是那個養在民間的二公主——白蘇。
當芷兒坐上轎輦,嫁去北紇,我的心,像被什麼掏空了一樣。那些時日,日日教她練琴,似乎是養成了一種習慣。我上了酒樓,卻看見了一個比我還傷感的女子。她的存在,讓我原本靜定的心,起了波瀾。我原以為,生活不過是靜淡如水的,當她問起,自己的未婚妻嫁給別人了,難道不傷心時,我怔住了。
我不希望芷兒遠嫁北紇,但這種心情,就像哥哥嫁妹妹一樣,或者說父親嫁女兒,不舍歸不舍,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裏的撕心裂肺。
我買了糖葫蘆給她,她卻莫名地哭了,哭得我的心也莫名的慌了。
在古潭山,她吹了清脆的一曲。思及她乃步夫人所出,我心中對她十分好奇。
還記得中秋那天,我潛入宮中,盜取“五十月”,不料被護衛傷及左臂。回到邱府,畫堂裏正一片笙歌繁華,我想借著這個喧嘩的氛圍,將傷勢掩飾過去,便坐了下來,佯裝從未離開過。然後我看見她在落花中翩然而舞,那一刻,我意識到,她要離開邱府了,心上卻是沒由來地惆悵起來。忽然間,有芒刺飛向她,她身形一怔,目光在座下流連,然後旋轉著下了台,舞至席間為我斟酒,表了不願被人要去的態。
她又將扇子遞予我,那樣行雲流水地一套風情之姿,饒是要拒也是拒不了的。我便從善如流地承了她的情,抱著她離了畫堂。那時候,幫她,隻是出於單純的想護著她,不曾想,她機敏如此,也幫我脫離了困境。她讓我覺得,所謂棋逢對手便是,我有了上句,她接得了下句。在她麵前,我很難擺出一副做“長輩”的姿態。
陸然風流,是士大夫都知曉的事。而我早便聽聞她和陸然有情,雖從陸然的口中聽來,他是斷不會娶她的。但我並不知道她真實的心意。按理,她既然與我入了紫觴居,就應有個名分。而君上不明不白的話中,總含著我無論如何都是要娶一個帝姬的意思。我能給的,大概也隻是一個姬妾的身份。她那樣的才華,若是為妾,難免委屈了她。
一半是答應白芷要好好照料她,一半是因為她懂醫術。那一日,我竟鬼使神差地讓她做我的婢女。而看她的反映,也沒有多麼抗拒,隻是不冷不熱地拋出一句:“你不是有綠蔻服侍麼?”想來似有微微的醋意。
她與我講她年幼時是經曆,說不心疼她是假的。但這心疼,究竟是像芷兒彈琴受了傷一樣的心疼,還是摻雜著點別的什麼,我一時也難以分清。她的內心細膩而敏感,而擅長周旋的我卻不善於安慰,我不知道哪樣的詞句安慰得了她且不會戳到她痛處。
她對生活沒有過高的要求,什麼時候都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她做什麼事情,也都是淡淡的,默默的,那樣不起眼,卻暖到人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