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是他自以為傲的控製力裏以為最能控製的一種情緒,但今天晚上,景然的憤怒足以燃燒掉他三十餘年來的所有理智。

憤怒像是一種災難,讓這個平時整潔幹淨的書房猶如台風過境,憤怒像一把烈火,將他燒得雙目赤紅,憤怒更像剛剛喝光的那瓶烈酒,讓他醉,讓他心碎。

某位以寫性愛小說出名的女寫手在網上開了一個盤口,詢問所有的男性網友:你們在什麼時候會哭?

回答這個問題的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因為距離被迫跟交往八年的女友分手,在火車站送別的時候忍不住在長椅上落淚;因為在KTV又聽到那首歌想起初戀覺得感傷;因為在分手的夜晚走在地鐵站下聽見一位盲人在拉那首《梅花三弄》;因為吵架摔碎了那個叫家的模型玩具;或許僅僅隻是因為追不到的那個女生你站在她宿舍的樓下唱了一夜的歌……

男孩的眼淚很可貴,但也很廉價。因為,年輕的他們會為所有值得悲傷的事情哭泣,用於祭奠所有值得的或者不值得的青春與美好。

男人的眼淚很罕見,但也無所謂可貴。他們再也不會為了這些細碎的細節所感傷和落淚,淚腺像是一個鐵鏽了的水龍頭,更像是老年人的前列腺。他們不再用眼淚來表達情緒,眼淚更像是一種昂貴的演技。比如說參加領導的葬禮,比如說在為災區捐款時悲傷含淚的特寫,再比如在演講時配合著激烈的情緒起伏閃爍的眼角。眼淚,是成熟男人的道具。

可是,現在,此刻。景然感覺得到有股鹹鹹的液體像冰涼的蚯蚓一樣在臉上滑過,他甚至不確定這是否是真的眼淚。因為,他明明覺得臉部的肌肉已經麻木得不屬於自己,他明明已經感知不到痛,但那一細股液體涼涼的,滑滑的,滲進嘴角,才緩緩地沿著下巴的曲線消失無蹤。

不知道是誰說的,說真正的悲傷沒有眼淚。景然諷刺地想笑,這真是他媽一句最白癡的謊言。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書房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又或者說那一夜在景然身上發生了什麼,至少,第二天出現在人們視線中的景市長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照例去了政府大樓辦公,甚至照例早到了五分鍾。他照例讓秘書把前一天的工作紀要用郵件的方式發給了遠在外地療養的書記,雖然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那位書記除了重大的會議外,都不怎麼關心具體的事物。然後,他連續開了三個會議。下午三點,他去了一家企業調研和考察,在參觀該企業的過程中,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創意園區的案子辦得怎樣了?”市長助理連忙走到他身旁低聲報告了進展,“為什麼拖了那麼多天還沒有進展?不要因為人家有外資背景就束手束腳,一定要查,認真地查,仔細地查,該承認責任的企業就必須要承認責任,一定要給所有受到損失的招商企業一個說法,否則以後誰還會到我們S城來投資開廠辦企業呢?”

景市長看似神來之筆的一句話足夠點醒下麵做事的一層又一層的官員,從市長助理到檢察院,再到檢察院辦案的具體工作人員,他們在這一句話中領悟到了領導的真實意圖和趨向,上麵有了方向,下麵才有了做事的方法。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就定下了現在檢察院正在辦的兩件案子的基調。

憤怒之後的冷靜,讓空氣裏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大年初一這天早晨,原本在北京過年的景然出現在了S城縉山的半山腰。那裏有一座涼亭,站在涼亭裏舉目四望,還可以看到山頂上飄渺的煙。縉山的香火一直很旺,很多外地人也會不遠千裏去爭得大年初一的頭柱香,在廟裏一擲千金的行為並不鮮見,但這樣的習俗卻這樣畸形而又連綿不絕地傳承了下來,年複一年。

山裏的氣溫要比市區裏低一些,在這四麵通風的涼亭,景然站在那裏,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

“景市長也相信那些?”白昭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如鬼魅般的突然出現也沒有打擾到景然看向山頂上的視線。

“信不信,有些事總歸是要做的。”說的好像是上頭柱香的事情,但事實上很多事情都在默默印證這樣一句話,無論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情願或者不情願,有些事情總歸是要去做的。

白昭笑了笑,看了看四周,確信這周圍沒有耳朵,脫下了手套,坐在涼亭的長椅上,“景市長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過完春節就開庭。高紹南的案子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