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原來最矯情的是自己。

醫院花園旁有座假山,假山背後隱約有細碎女聲傳來。因為聲音太過熟悉,又或者太過陌生。甘尚川有些啞然,原來那個雷厲風行的YOYO也有如此婉轉輕柔的一麵,難怪人說法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

我們每個人,畫地為牢,自以為自己能撬動地球,其實不過都是棋盤上的可憐棋子而已。甘尚川想,還是白大夫說的對,不要過分執著於精神層麵的自我剖析,把心思放到執行層麵上來。

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一場混局。而成敗結局早已不由自己。

陸東皓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甘尚川入院十天了。還有五天,第一個療程就結束了。再次相見,她不再是那個把自己武裝到牙齒,渾身都豎滿利刺的樣子。柔軟,是他能想到的形容詞。她把頭發剪了,短到無法再短,毛刺刺的一寸,從背後看過去,像是一個纖弱的男孩。醫院的那套病服並不完全合身,整個人陷在裏麵,顯得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格外白皙脆弱,右手的手背上因為長期輸液,看得見血脈的紋路和淡淡的青紫,她抬頭,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很勉強,但畢竟那也是一個笑容。眼睛大且亮,像盛了一汪山泉。陸東皓止住腳步,看著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的她。視線俯視,而她需要仰望才能與之對視。然而,感情裏,讓人無法抽身的,永遠不會是死心塌地的臣服和仰望,而是那一點點無可奈何的憐惜和心疼。那種無可名狀的憐惜就像熾熱的陽光一樣猛然擊中了他。

“你真是無處不在。”她收回目光,依舊把視線擱回之前的位置,在此之前她正坐在這裏興致勃勃地閱讀。很明顯,那位陸東皓先生是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下一個動作是伸手奪過她手裏的書,合上書頁,封麵上《精神病人的世界》

幾個字讓他覺得有些礙眼。

“這,好玩嗎?”他坐在她旁邊,一股屬於陸東皓的強勢氣場瞬間將她包裹。

“還行。”她也不反抗,任他奪過書,合上書頁,剛才看到的那個故事真有意思,那個一直不斷洗手認為自己身上充滿細菌的病人,他說地球有46億年的曆史,細菌早已人類誕生,細菌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宰者,他把這一切比喻成駭客帝國,當然在他看來,真正的現實遠比電影更加悲觀和殘酷。“你知道嗎?細菌任由我們發展著,我們的文明程度與否它們根本不關心,如果發現我們威脅到了細菌的文明,那就幹掉我們好了,易如反掌。而且,隻是針對人類大舉入侵,別的生物還是存在。也許以後還會有貓文明或者蟑螂文明,對細菌來說無所謂,一切周而複始。”

嗬,他們的精神世界如此瑰麗,相比自己,真是貧乏枯燥不得其門。

“好點了嗎?”他問,聲音卻是罕見的溫柔。

“我一直都挺好。”當然,她沒有脫光衣服在大街上luo奔,也沒有打著黑雨傘在門口裝蘑菇,甚至還不會一天幾十遍的洗手直至脫皮,她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說的是這裏。”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你說心嗎?“我聽得見它跳動的聲音,尤其是在輸液的時候,一下一下,無時不刻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很鮮活,很寧靜。”這是她狀態最好的時候,擱置下前事的羈絆,遺忘前路的維艱,沒有哪個時刻能像現在這樣,平心靜氣,專心致誌聆聽過心的聲音。

就好像此刻,她不再緊張,不再自以為是的戒備,雖然到現在,她仍然不知如何界定陸東皓,但至少她可以平靜地與之對話。

“上次……我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嗬,他是在道歉嗎?不,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這樣說,我應該謝謝你才是。你說的對,我做的每件事都千瘡百孔,很失敗,不是嗎?”

“川子……”他看著她,突然有些害怕,他寧願看見她麵對他時的惶恐,緊張,手足無措,也不願意她像是對著陌生人般平靜。她在放下?放下了之後,那他怎麼辦?

“我做錯了很多事。如今回頭去看,我總是把這些錯歸咎在旁人身上,我恨很多人,我的父親,母親,你,高紹南,甚至景然。但是其實最應該恨的人是自己才對。我一直被這種仇恨奴役著,直到終於看透,看清了的那一天。”

他有瞬間的窒息,眼前的女人一頭利落的短寸,眼神空靈,不染塵埃,他怕一不小心她就會離這塵世而去。

“剛去法國的時候,我以為我活不下來了。在貧窮的街區,我看到接客的ji女,乞討的乞丐,賣花的小孩,還有在巷子裏倒垃圾的老太太,我跟他們一樣,是被世界遺棄的那群人,沒有誰比誰更不幸。生活的真相就是苦難,我以為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隻是那股比生命力本身還要頑強的仇恨。我對自己說,我要用盡餘生讓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百倍之於你。但現在,我明白,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