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處藏詩(10)(1 / 2)

他知道他的話是一把尖刀,一下子剔掉了那個女人的脊梁骨,她在他眼前瞬間癱矮了下去。

他聽見女人沉默地走進了廚房,叮叮咣咣地切菜做飯。

這頓飯吃得很簡單,是兩個剩菜加上一碗新湯——女人顯然已經丟失了慶賀的興致。

放下飯碗,一陣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朝他襲來——那是挑著擔子走了幾十裏路之後的疲乏。挑著擔子的時候,是一種疲乏,但那是奔著目的地去的,警醒的疲乏。而放下擔子之後的疲乏,卻是另外一種疲乏——那是沒了目的茫然無措的疲乏。警醒的疲乏是撐得下去的疲乏,而茫然的疲乏是撐不下去的疲乏。他一挨上沙發,就頭重腳輕地栽進了深淵般的沉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來時屋裏一片黑暗。等到眼睛慢慢適應了,他才知道這黑暗原來也有破綻。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一絲朦朧的光,家具像怪獸一樣地從各個角落裏伸出凶吉未卜的頭角。不遠處,有一個紅點,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那是有人在抽煙。

他吃了一驚,想點燈,一隻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準確無誤地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她說。

他的鼻子濕濕蠕蠕地爬進一條蟲子——那是洗發水的味道。她的洗發水聞起來像割草機剛剛走過的青草地,他恍惚間感覺進入了另一個季節。

他伸出手來,摸黑拽住了她的手,抹下她指間的那根煙,塞在自己嘴裏吸了一口。煙尾上有她的口水沾染過的潮氣,是一絲介乎酸和甜之間的腐味。

“別抽了,不適合你。”他悠悠地吐出一個圓圈。

“憑什麼?”她摸索著從他的手裏把煙奪回來,塞進自己的嘴裏。於是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根煙抽到了尾。他和她吐出來的煙霧,在黑暗中推來搡去地鬥了一會兒法,終於漸漸地融彙成了一體。

“其實,今天在移民局說的,不都是謊話。除了,那一件……”她打破了沉默。

“是童貞女懷胎的事吧?”他說。兩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把濃膩的黑暗鑿破了,洞眼裏流出幾絲相知和默契,空氣開始變得輕薄飄逸起來。

她扔掉了煙蒂,朝他俯下身來。他感覺有一團沉重的火球,壓在了他的胸前——那是她滾燙的臉。那火球嘭的一聲,在他心裏炸開了一個大窟窿。他的手被炸得飛了起來,遠離他的身子他的腦子,徑自鑽進了她的睡衣。很快他就丟失了十個手指,因為它們一個一個地熔化在了她滾燙的肌膚裏。

她的指頭依舊健在,而且警醒,隻是有些疏於操練。她的指頭在他的身上忐忑不安地開始了試探。他的身體本該引領她的手的,但是她很快發覺他的身體比她的指頭還不識路。她知道她不能指望他了,她隻好自己開辟自己的路。路是荒路,每一個路口每一處拐彎都長滿了青苔和蒺藜。她走得很辛苦。他也是。

後來她坐起來,從他的衣兜裏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慢條斯理地抽了起來。

她真是一個聰明過人的女人,學什麼都學得那樣傳神。他暗暗地想。

“這是你的,第一次嗎?”她慢悠悠地問。

他沒有回答。他的身子在黑暗中閃著隱隱一層魚鱗一樣的青光——那是浮在他肌膚上的汗。

“你真的,為梅端端,守了一輩子?”

他啪的一聲擰亮了沙發邊上的落地燈。雪白的光亮刀一樣地割過來,他和她同時閉上了眼睛。一場極為艱難生澀的談話,就這樣被正合時宜的光明腰斬。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地帶上房門。片刻的安靜之後,他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她房門的縫隙裏滲出,一路漏到客廳。聲音很陌生,他暫時無法斷定到底是什麼。他覺得有一些毛烘烘的東西,隨著呼吸隨著血液在他五髒六腑遊走,拱得他心神不寧。他忍不住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推開門,他看見她正在把衣櫃裏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到她的旅行箱裏。他突然想起,她很早就和他說過,一領到了永久居留證她就要搬走。他盼這一天,盼了很久了,而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他卻被毫無防備地擊倒了。他靠在門上,肚子在發出唧唧咕咕的聲響——那是他想說的話,在肚腹裏排著隊,翻滾著要湧上他的喉嚨。話太多,喉嚨太小,擠來擠去,最後擠出來的,是一句最輕的話。

“你給……打過電話了嗎?”

“給誰?”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他語塞。他看著她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來,疊成一個一個邊角齊整的方塊,擺放在床上,然後再按照形狀厚薄的次序,一一放進箱子裏。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有條理的像一個常年生活在軍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