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處藏詩(10)(2 / 2)

“你可以,不走嗎?”他遲疑地問。

“移民局楓葉卡寄到的時候,麻煩你把郵件轉到我的新地址。”她說。

他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她:“這個,給你,你說過,你喜歡詩。”

這還是一張餐巾紙,但很幹淨,沒有咖啡和飯菜的汁印,也沒有煙頭留下的焦痕。上麵是一首詩——是破天荒的,經過轉抄而變得工工整整的一首詩:

也許,所有的犧牲都鋪陳開來,

也不能抵達理想;

也許,所有的思念都綴連起來,

也不能織成一片相守;

也許,所有標點符號通到太平洋,

也不能通向一個圓滿的句號。

但是總會有鳥兒的唧啾,

切斷一個漫長的黑夜。

心兒不敢奢想春天,

可是,給我一陣風,一片雲,

哪怕一道閃電,

讓我知道

生命中除了冬天,

還有別的季節。

她看完了,沉默不語,可是她的身體卻漸漸矮了下去。她蹲到牆角,雙手捧著臉,肩膀顫抖了起來。

他攬過她來,把她按在他的胸口。他和她已經在一片屋簷下相處了一年零六個月,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班,從同一個碗裏舀過無數勺湯,在同一個浴缸裏洗過無數次身體,可是沒有用,他們依舊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剛才,就是剛才,在沙發上,短短的幾分鍾裏,他們突然就知心知肺了。心若沒有穿越軀體的缺口,心就永遠是層層包裹,遙遙相望的兩個星球。隻經過了那一回的惶疏,他對她的身體就熟稔了。他感覺她身上的每一處凹凸,都和他的嚴絲合縫。他緊緊,緊緊地摟著她,可是他知道,即使他把她嵌進他的肉裏,也還是留不住她。

“我在移民局說的,也還不是真話。”她哽咽著說,“其實,從第一回見麵,我就喜歡你了。你記得嗎?一屋的人,都讓我擺這個那個姿勢和你拍照,隻有你說:‘讓她消消停停吃口飯行不?’所有的人都怕鄭阿龍,隻有你不怕他。”

“梅齡,求你,別離開我。”

這是他肚腹中一千一萬句話裏,排在最前麵的一句話。可是這句話太重,太厚,始終擠不出他的喉嚨。

23

梅齡走後,很長時間裏他都沒有她的信息。他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沒接,也沒回。

過春節的時候,他接到了她寄過來的一個郵包,是他的詩——當然不是那一疊亂紙。那些沾著汙手印咖啡跡菜汁的廢紙,已經被她一張一張地熨平了,裝幀成了一本書,封麵上寫著:“何躍進詩集,梅齡編輯。”

她的地址是個陌生的地址,於是他知道她還在多倫多,但是又搬過了家。

半年後,有一天下班,他非常意外地看見她在停車場等他。

她終於出現了,他想。她終於要跟他提,辦離婚手續的事了。

她穿了一件厚厚的風衣,灰底黑格子,樣式老舊。她顯得消瘦憔悴,兩頰布滿了褐色的斑點。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窄小的風衣裏明顯鼓起的小腹。

“鄭阿龍,來了?”他問。

她撲哧一聲笑了。她笑的時候,雲開霧散,瞬間就回到了他熟記的那個樣子。

“你怎麼,到現在,還是那麼關心鄭阿龍?”

他也笑了,卻笑得有些窘迫:“你找我,還能有什麼別的事?”

“我找你,還真是有別的事。我看中了士嘉堡區的一座房子,小平房,前後都有花園。想找你去看一眼,幫我出個主意。”她說。

“你發財了?現在是什麼房價啊?”他說完了就後悔——那不該是他說的話。她有她的靠山,他不需要杞人憂天。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幽深。突然,她拿過他的手來,放在了她的肚腹上。

“我是想,找孩子的父親,和我一起買房。據我所知,孩子的父親,有一筆七萬加元的現金,在銀行裏發黴長蟲子。這筆錢,再加上我的積攢,做首付,應該足夠了。”她說。

突然,他感覺到她的風衣動了一動,他的掌心被一樣東西踢蹬了一下。他不備,像被雷電擊中,全身發麻,頭發根根直立。

熱淚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