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何處藏詩(9)(1 / 2)

他想說別嘴硬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個小信封遞給她。這個信封已經在他的口袋裏裝了一整天,他的身體已經把它磨出了泛著潮氣的毛邊。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就想好了,如果她在午夜之前沒有接到那通電話,他就把這個信封交給她。如果電話來了,他就把信封撕了。今天一天這個信封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衫伸出一條條毛刺,騷擾得他心神不安。他希望它能落到她手裏,他又希望它永不見天日。兩種希望來回廝殺,難決勝負。他一遍又一遍地嘲笑著自己的無聊,卻又一遍又一遍地陷在無聊的泥淖之中無法脫身。

現在,他終於把這個信封遞到她手裏了,一個希望殺死了另一個希望,他突然感覺如釋重負,一身輕鬆。

她打開那個信封,是一張五百加元的支票。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如你拿著這個,買點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免得浪費。”

他的聲音平實呆板,沒有任何高低起伏,仿佛是在進行一場鍛煉記憶的課文背誦。這完全不是他想說的話。其實他想說的是生日快樂。可是這四個字像是長了毛邊,磕磕絆絆的,始終沒有從肚子走到舌尖。

她千萬不要,說那些話。他暗暗希冀。他已經走了那麼長的人生路程,他已經把臉皮練得如城牆般厚實,可是,有的時候他依舊經不起,一句肉麻的感激。

幸好她沒有。她隻是略略有些吃驚,問他:“你怎麼記住了,我的生日?”

“我的一個舅舅,在唐山當兵。就是那一天,他死在地震中。”他說。

她不知說什麼好,他也不知道。他端著他的啤酒回到他的桌子,繼續批改他的作業。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是她的拖鞋擦著地板的聲響。她從屋裏走出來,坐到他身邊。

“改得怎麼樣了?”她問。

“差不多了。”他說。

“我可以,陪你坐一會兒嗎?”

她安靜地坐在他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啤酒,仿佛那是一瓶辣椒油。她穿的那件無袖藍花睡衣,像一朵在日光曖昧的午後出現的雲彩,不停地向他的視線推湧過來,遮得作業本上的字跡影影綽綽。

算了,明天早點起床吧。

他起身,把作業本收攏起來。

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瓶子,然後把殘留的啤酒一飲而盡。

“怎麼啦?關鍵時候,反而忘了?”他語氣輕鬆地問道。

“他忙,有很多事,也有很多,人……”她嚅嚅地說。

“以後,你會,嫁給他嗎?”他知道他不該問這句話,可是今晚他的嘴巴不聽他腦子的使喚。

她沉默了很久,才搖了搖頭。他以為這是“不會”的意思,誰知她緊跟著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鄭阿龍有兩個前妻,三個兒子。大兒子得了小兒麻痹症,坐輪椅。”她說。

他吃了一驚。

“你,為,為什麼……”他的腦子和嘴巴廝殺了一會兒,腦子最終占了上風,緊緊咬住了那後半截話不讓出口。

她撲哧一笑:“這話,你在中國的時候,就問過了。”

“我,問過嗎,那時候?”他茫然地說。

“你問過,是我們第二次見麵,遊園的時候。”

“是嗎?”他對一年前的中國之旅已經惘然,仿佛那是前世發生的事,與今生隔著不可逾越的記憶鴻溝。

“那時我沒回答你,是因為這個答案太危險。鄭阿龍的錢來得不是正路,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他想找一個他完全信得過的人,把錢帶到國外去。”

他沉默半晌,才問她:“你知道,洗黑錢在這裏,是什麼罪嗎?”

“我答應他的時候,還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還敢嗎?”

“他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幹這樣的事,被捉住的,畢竟是少數。”

“如果,你就是那個少數呢?”

她低頭咬著指甲,嘎吱,嘎吱,像老鼠齧咬木板。半晌,才說:“我答應了他的事,我就得做到。”

“一萬塊錢的醫療費,一居室的新居,他用這樣的賤價,物色了一個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的炮灰。”他冷冷地說。

她站起來,把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啤酒濺了出來,在桌麵上淌成幾條濁黃的蟲子。

“他為我媽付住院費的時候,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發現一股潮紅,從她的嘴角生出,漸漸爬上臉頰和額頭。這是一種他不熟悉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是她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