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何處藏詩(8)(1 / 3)

等她把四菜一湯的晚餐做好,端到桌子上的時候,他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看上去很累,手腳大大地攤開,像是被獵人射傷的大鵬鳥,眉心蹙成一個曲裏拐彎的結。剛剛清理過的煙灰缸裏,又躺了兩個新煙蒂,一個死透了,一個還苟延殘喘地吐著最後一口氣。煙灰缸邊上,有一張寫滿字又揉成了一團的餐巾紙。她還沒把紙團打開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是他寫的詩。她在家裏的很多個角落裏,都找到過這樣的紙團。廁所的垃圾桶裏,沙發靠墊的夾縫中,床墊下麵的牆角裏……他寫完了就扔,有時寫了一半,寫不下去了,也扔。有時他忘了扔,就把這些紙片當成了臨時書簽,一次性茶杯墊,或是醬油瓶子底下的那層襯紙。

別相信清水芙蓉的謊言

那是男人的信口雌黃

樹長得越高,離太陽越近

根就紮得越深越暗

花兒可以有一萬種顏色

每一種,都來自汙泥

那個夏天,還有那個冬天的故事

你忘了也挺好

就是記得,也無妨

就像任何一個夏天和冬天一樣

其實,都不過是

你棲身的土壤

——致D.D

她完全不懂詩。他是她這一輩子遇見的第一個會寫詩的人。在她的印象中,詩人應該是那種留著長頭發,總也不洗澡,奇裝異服喜怒無常出口成章口若懸河的人。可是他完全不是。她不知道他的詩寫得好還是不好,但她知道,這是他藏在萬仞山岩一樣厚實的心門裏邊的話。這些話,他是一輩子也不會說給別人聽的。這些話,他興許就帶進棺材帶進墳墓和他一起化成灰化成煙的。可是,她偏偏闖進了他的屋簷下,她撞見了他的私密。她既然撞見了他的私密,他的心事就在她的心裏有了份。她看他,就再也不能是從前那樣的懵懂和混沌了。

她發現沙發旁邊的地板上,扔了一封信——是那種貼著藍色標簽的國際航空信,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地址都是用粗藍墨水寫的。她已經多年沒看見這樣手寫的通過郵局寄送的信件了。信封開著一個大口,信肉露出半個充滿了誘惑的赤裸胴體,她忍不住把信抽了出來。

寫信人的筆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畫很是認真。

躍進大哥:

你給我爸爸的信走了好多地方,轉了大半年才轉到我的手裏。我現在住在浙江義烏,和我丈夫在那裏開個小生意。

三十多年沒見麵了,收到你的信我很激動。我爸爸早就去世了,是腦溢血。我媽媽身體一直很好,去年冬天突然發了心髒病,走得很突然,但一點也沒痛苦。我爸我媽在世的時候,常念叨你,說不知道何躍進怎麼樣了,日子過得好不好。

端端姐走了這麼多年了,我還會想起她。她的墓地已經拆遷了。政府三年前征地蓋賓館,發了好幾封信通知善後安置的事,可是一直沒有找到端端姐的家人。端端姐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沒有兄弟姐妹。村裏給你原來的單位寫過信,那邊回信說你出國了,不知去了哪裏,就斷了線索。後來是我媽把端端姐認領回來,埋在了村口的那棵大樹下。我媽說從前你們在潘橋的時候,端端姐愛在那棵樹下曬太陽。端端姐體力差,做不動農活,累了就在那裏休息。我媽說總有一天你會來找端端姐的,果然你的信就來了。哪天你回國,提前告訴我,我帶你一起回去看端端姐。

許立群

沙發上的那個人,嗬地咳嗽了一聲,梅齡趕緊把信放了回去。

她站在沙發邊上看著他。他睡得很不安生,腦門一蹦一蹦的,仿佛裏頭有無數個夢,正千軍萬馬地廝殺突圍。她突然很想伸出手來,解開他眉心那個亂線團一樣的結。可是她忍住了。她即使偷看過了他所有的詩,知道了他本該帶到墳墓裏的話,她依舊不是他山岩一樣結實的城堡裏邊的主人。她不知道,有哪一把鑰匙,能打得開他的城門。

她輕輕地搖醒了他,說飯菜涼了。

他睡過了一小會兒,臉色好一些了,站起來打開窗子,說對不起,剛才,熏著你了。

她打開一瓶葡萄酒,給他和自己都斟了滿滿一杯。

“我本來,是想請你到外邊吃一頓飯的,可是在外邊不能喝酒——你還得開車。所以就買點菜,在家裏吃吧。還是家裏吃得痛快。”

他不等她勸,就咕咚地一口喝了大半杯酒,還沒放下酒杯,臉已經紅了,脖子裏爬上了一條條蚯蚓。

“發工資了?”他問她。

她點頭。

“省著點,不好嗎?非得這樣花?”他說。

“這些日子,都是你一個人在開銷。”她也舉起杯來,和他輕輕一碰,卻麵有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