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何處藏詩(8)(3 / 3)

當時沒有人想到,這是端端對整個世界的告別儀式。

端端是在那天傍晚跳下湖去的。

端端隻是累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托得動她的疲乏了。她隻想找一個地方,永遠地,安恬地,不受打擾地,睡去。

19

“你是說,你愛上了你的丈夫,是因為他為另外一個女人,寫了一輩子的詩?”

移民官從手紙盒裏扯出一張紙,擦了擦他蒙著薄薄一層霧氣的眼鏡。

梅齡想說是的,也想說不是的,可是她覺得此刻無論是“是的”還是“不是的”,都離她想說的意思相去很遠。第二語言的障礙像一塊猝然出現在拐彎處的岩石,向她發起了突襲式的狙擊。她毫無準備地張口結舌了。

“你丈夫,為另一個女人,保留了幾十年的記憶。你難道,不為此嫉妒嗎?”

“我還年輕,我還有很長的日子,可以在他心裏打造,屬於我自己的記憶。”

岩石閃開了,她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舌頭。

移民官重新戴上終於擦幹淨了的眼鏡,把臉轉向了何躍進。

“黑先生,你太太的故事,真叫我吃驚。不過,到目前為止,我聽到的隻是她的版本,現在輪到你了,小夥子,告訴我,你是怎麼愛上你太太的?”

躍進的嘴唇輕輕地顫了一顫,卻沒有顫出聲音。她編織的情緒太逼真了,他幾乎不敢在她的劇情裏添上一聲略嫌粗大的呼吸,怕一不小心打亂了她的節奏她的表情。在她的戲劇裏,他不是配角,他甚至不是龍套。他隻是一個開場的鑼鼓響起來時被臨時抓上台來的替補,對劇情一無所知,聽任著她把一幕一幕的驚奇劈頭蓋臉地朝他摜來,叫他目瞪口呆,毫無招架之力。

“怎麼,又犯緊張症了?”

移民官看了看手表:十二點十五分。

這時他感到他的掌心又有一條蟲子癢癢地爬過——那是她的指頭在他的手掌上畫的第二個圓圈。他聽懂了她的話。她在對他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隻有孤注一擲,豁出去了,你!”

他吼吼地清了清嗓子,閉著眼睛,像條狗似的衝上去,一口叼起了她扔給他的指令。

“移民官先生,你該知道,通過介紹認識的夫妻,剛開始的時候都沒有什麼感覺。我五十多歲了,需要一個妻子,我們經人介紹認識了,結婚了,就這麼簡單,愛情是小年輕的事。可是一直到她來了,我才看到,她是這麼一個,死心眼的人。我沒想到,這個世道,還會有人相信一諾千金。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最愚蠢的女人。可是,我後來……愛上了她,也正是因為她的愚蠢。”

他聽見了自己幹澀而艱難的聲音,砂紙一樣地磨過他的喉嚨。

20

那天他們和平常一樣地吃晚飯,她做了三菜一湯。吃飯期間,她說了幾句會計事務所的閑話,他也講了點學校裏的瑣事,他看得出她明顯心不在焉。他知道她在等電話。

吃過晚飯,收拾完碗筷,他在飯桌上坐下來批改學生的作業,她進了她自己的房間。作業是暑期班學生的,幾十份,堆得像山一樣高。天很熱,窗式空調在聲嘶力竭地呐喊,所有的牆板和地板都被那台老爺馬達牽扯得微微發顫。他踢掉拖鞋,把光腳擱在略顯滑膩的地板上,腳心被地板的震顫蹭得酥麻生癢。她的屋裏沒有空調,她半開著房門借用著客廳的冷氣。他不知怎麼的,也有些心神不寧,學生作文本上的字像蜉蝣在他視線裏遊來遊去,遊了多少圈也不肯落在一個點上。在眼角的餘光裏,他看見她端著一杯涼茶在屋裏走過來走過去。時鍾已經指向十一點五十二分,電話機仍舊不解風情地沉默著,他心裏泛上一股隱隱的幸災樂禍的快感。

他起身開了冰箱,拿出兩瓶冰鎮啤酒,來敲她本來就沒關嚴的門。她請他進來。自從她搬進來以後,他極少進她的屋。她的房間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他住的時候的樣子了,從淺紫色的床罩,到梳妝台上擺的那瓶塑料丁香,到窗簾上的那兩個白布結子,到處都張顯著她的印記。連空氣裏飛揚的那幾粒輕塵,都已經沾染了她洗發水的味道。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走錯了門。

他注意到她的電腦屏幕是黑的。那隻時刻閃爍著的窺視眼睛,此刻嚴嚴實實地閉上了。

“別等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他把啤酒遞給她,卻沒有看她——他不忍看見她眼睛裏流溢出來的那絲失望。

“等什麼啊?我什麼也沒等。”她像一個當場被擒住的竊賊,聲氣裏有一種虛張聲勢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