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湯——現在他終於習慣了在她麵前神情自若地大口喝湯。
“明天我下午才有課,你打個電話跟老板請兩小時假,我帶你去道明銀行,開一個新賬號,單存你的工資。”
“還開嗎?我已經有一個賬號了。”她疑惑地問。
他白了她一眼,半晌才說:“那是你自己的賬號嗎?鄭阿龍知道所有的信息。你再開一個,誰也不告訴。將來你嫁不嫁給他,都得有幾個私房錢。”
她覺得她嘴裏的那口湯,突然堵塞在了喉嚨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化成了眼裏一層薄霧。她一動也不敢動。她知道她隻要略微一呼氣一眨眼,那東西就要破裂開來,變成清水,流下她的臉頰。這本是她母親該告訴她的話,可是她已經沒有母親了。一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說出了母親該說的話。
她端著湯碗靜坐了一會兒,等到把那層薄霧漸漸坐幹了,才若無其事地問:
“那個端端,是什麼人?”
18
通往黎明的火車轟鳴地馳來,
我跳上去,
卻把你落在了站台。
都市越來越近,
你越來越小,
最終化為一粒塵埃。
你舉著一朵滿是破綻的微笑,
送我遠行,
我看著花兒在我眼前凋零。
我對你說:
還會有的,
還會有火車,載你離開暗夜,
不要灰心。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我才是你唯一的火車,唯一的黎明。
其實,你已經千百次地跟我說過,
隻是,我那時的耳朵,年輕的耳朵啊,
還沒有學會解讀沉默。
那個冬季,躍進和端端在大隊糧食倉庫邊上的一間小空房裏,開始複習備考——那時離高考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了。端端精神很難集中,看一小會兒書就要打瞌睡。躍進在她身邊擺了一盆涼水,強迫她每半個小時洗一把臉。
考場上,端端每一張卷子都隻寫了一半——當然她沒有告訴躍進。初試發榜的時候,端端毫無懸念地落榜了。她如釋重負,因為她躲過了政審這一關。
躍進順利通過複試政審體檢,以徐州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被北京某所著名的大學錄取,端端一路送他去徐州火車站。那天是個大晴天,雖然有些風,但是風已經失去了尖銳的棱角。街邊的樹木仿佛一夜之間肥了一圈——那是新芽在舊木底下的騷動。腳下踩著的土地還是硬的,但是硬得多少有些虛張聲勢了,因為凍土底下已經潛伏著蠢蠢欲動的春意。
別灰心,端端,我到了北京,馬上去打聽你媽媽的消息。我媽說了,單位的新領導班子,對你家的事情,還是很同情的。
他對端端說。
我到學校報了到,馬上就去書店買最新的複習資料,給你寄過來。明年,明年你就可以考回北京了。
端端聽了隻是微笑。
那天端端穿了一件洋紅色的新棉襖罩衫,額頭上濕濕的都是汗。過年時躍進在礦區的集市裏看見了這件衣服,隻覺得那片紅跟街上常見的紅不太一樣,紅也是紅,卻不張揚。含蓄,吞吐,正合端端的脾性。他心裏歡喜,就給她買了下來——這是他送給她的唯一一件禮物。那紅穿在端端身上,隨著汗水一路漾上來,給端端的臉頰染上薄薄一層胭脂。當然,那時他還不知道,那絲微笑那塊紅暈,將會成為端端留給他的最後記憶。
當躍進坐在北上的火車裏目光炯炯地想像著嶄新的校園生涯時,端端的母親剛剛從秦城監獄出來。她還來不及回家,就直接坐車到郵電局,給端端發了個電報——這是那個年代裏,一個心急的母親和一個久別的女兒之間最快的一種通訊方式。她發完電報,走出郵電局的大門,突然被街上刀一樣尖銳的陽光刺傷——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陽光了。她的眼睛流出了淚水,視野裏飄滿了旋轉的金花。她用手遮著眼睛,身子一軟,暈倒在街上。一輛來不及刹車的解放牌載重卡車,從她身上碾了過去,把她碾成了一層肉餅。後來是街警叫來鏟車,把她一點一點從路麵上鏟下來的。
端端在同一天裏接到了兩封電報:一封是關於她母親平反昭雪的消息的,一封是關於她母親的死訊的。
端端回了趟北京辦母親的喪事。她沒有去看望已經入學的躍進,而是獨自回到了潘橋收拾自己的行裝。大隊和公社都聽說了她的事,一路綠燈地辦妥了她回城的放行手續。可是最終端端沒有走成。
就在端端回城的前一天,她最後一次去了微山湖。幾個打魚的人看見她在岸邊呆呆地坐了很久。大家都以為這是她對一段和她本不相屬的生活的告別方式,雖有些矯情,但對讀過書的北京女娃來說,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