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婆娘站在門裏,兩隻手撐得開開的搭在門框上,擋住了他的路。她朝屋裏瞄了一眼,小聲對他說:“端端睡著了。女孩子的病,你一個後生,進來不方便。明天再說吧。”
他訕訕的,隻好走。走了兩步,回頭一看,許家婆娘還站在門裏望著他。
“嬸子,你跟支書說一聲,謝謝他,給我們開了介紹信。”他對她說。
他聽見她嘎地笑了一聲。那聲音像被石子射中的野鴨,暗夜裏聽起來有些瘮人。
“謝他做什麼?一顆大印捏在他手裏,就跟捏著他卵子似的,不到發情的時候,死活還不肯掏出來。”她說。
他忍不住被她逗笑了。端端說過,許家婆娘粗是粗俗些,卻是個好人。端端住在她家,毛蛋立群吃什麼,她也吃什麼,這個女人從來也沒偏待過她。
那天晚上何躍進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端端去縣城趕考,路上要過一條河。河不寬,水卻有點急。端端害怕,不敢過,他就來背端端過河。開始的時候端端很重,背得他氣喘籲籲。後來越背越輕,輕得就跟一張紙。到了岸上他放下端端,才發現他背的不過是端端穿的衣裳,而端端人卻不見了。
他在夢中喊啞了嗓子,驚醒過來,一身一臉的冷汗,心跳得一屋都聽得見。覺得那夢有點凶,便怎麼睡不著了。一直醒到天快亮了,才又迷糊了過去。再一睜眼,日頭已經在樹梢上了。他臉也不洗牙也不刷,就蹬蹬地起床去找端端。
許發旺家開著門,孩子都上學去了,雞鴨也喂飽了,不著急尋食,在院子裏悠閑地散步。狗被日頭曬軟了,趴在晾衣架邊上打盹。狗認得他,見了他也懶得叫喚,隻睜了睜眼睛,就放他進了門。
端端的屋裏,門開了個小縫。他怕端端還睡著,就放輕了腳步。從門縫裏望進去,他看見屋裏有人。許家婆娘坐在床沿上,手裏端了個碗,在喂端端吃東西。許家婆娘的脊背像座肉山,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端端的臉,卻隱隱聽見端端說了聲“不吃”。
“這是家裏養了幾年的老板鴨,不等過年,專門殺了給你吃的。裏頭煮了懷山烏棗,還有夏天收的蓮藕,大補的,你好歹吃一口。”
許家婆娘強喂了端端一口,端端就咳了起來。咳。咳。咳。咳咳。端端咳得驚天動地,天花板上沙沙地掉著渣子。
許家婆娘掏出兜裏的一塊手巾,好像是給端端擦臉。一邊擦,一邊歎氣:
“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就當是你走路遭蛇咬了一口。將來你跟躍進去了城裏,過城裏人的日子,把這裏一切都忘了,就當這事壓根沒發生過。”
“不要提他!”
端端喊道。端端的喊,更像是嚎,是狗被一塊燒紅的鐵板烙著了尾巴的那種嚎。
許家婆娘把手巾拿回來,擦起了自己的眼睛。
“閨女,我知道你怕的是啥。其實,是有辦法的。到了那天,你準備點雞血鴨血,就是紅藥水也是好的,事完了在褲衩上床上抹一點,趁著黑,再多叫喚幾聲疼。從前我們鄉下有姑娘家被人破了身,都是用這個法子,瞞過了新郎倌的。”
噌的一聲,天上的日頭抖了一抖,慢慢地朝地上歪了下來。他撐著院牆站了半晌,才把滿眼的金星抖落幹淨了。
他咚地踢開了房門,抓住許家婆娘的衣襟,一把把她揪了起來。許家婆娘徒有了一個肥壯的身架,根本經不起他的抓提,一下子就散了架。手裏的湯碗落到地上,裂成了幾片,烏棗滾得滿地都是。鴨湯在泥地上淌開來,淌成幾條油黑的蟲子。
“狗日的許發旺,你把他給我叫出來!”他喊道。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粗話,可是這句粗話從他的喉嚨他的舌尖滾出來,卻是無比的熟稔妥帖,理直氣壯。
“他,他不在。”許家婆娘哆哆嗦嗦地說。
“你敢給我撒謊,我一把火點了你家的院子,你信不信?”
那把捏在他掌心的衣服,已經緊成了一個濕濕的團。許家婆娘的頭臉,就在他的下頜底下。他一嘴啃下去,就能把她啃得滿臉開花。
“他,真的不在。一大早,就去,去縣城,給你們取,取複習資料去了。”
他扔開許家婆娘,撲過去找端端。床很小,端端縮在床尾,身子背著他。那天端端硬得像一塊在風裏吹了幾個季節的木頭,他扳了很久,才把她的身子扳過來,可是她怎麼也不肯看他。才一天沒見,端端瘦得脫了形。端端的臉隻剩下一層皮,端端的眼睛,就是那張皮上掏出來的兩個大孔。孔掏得太急,邊角毛毛糙糙的割手。他把她的臉下狠勁摟過來,她躲不過他的眼睛,她就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把他死死地關在了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