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躍進的心提到了喉嚨口。這是一場他沒有參與籌謀的戰役,他隻是被抓了過來觀戰。他其實是有他自己的棋法他自己的謀略的,隻是臨到了戰場,他才發現他的棋盤被臨時撤換了,他已經丟失了他的兵馬。唯一不變的是賭注——那是他自己。這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戰役,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被逼上了絕路。
“那得看你怎麼定義‘認識’。如果是‘見麵’那樣的認識,不,我們根本就不是通過詩來認識的。如果你是指‘了解’那樣的認識,那你就猜對了,我是通過我丈夫寫的詩來了解他這個人的。”
一年零六個月。一年零六個月的時間,這個女人,就把英文練到了這個份上。何躍進想起從前不知在哪兒讀過的一本書,說人的小腦裏有一個掌管語言能力的指揮中心。如果他把梅齡和他的腦袋都割下來,取出腦瓜瓤子,那她的小腦一定是個小西瓜。而他的,充其量不過是顆大芝麻。
“一直到結婚以後的一段時間裏,其實,我都不了解我丈夫。”她說。
何躍進閉上了眼睛,不敢看移民官的表情。他的胸前擱著一把尖刀,他的身後是萬丈深淵。進和退都是死。他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哪一種死法能少一些苦楚。
他咳咳地咳嗽了起來。
“尊敬的移民官先生,我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被緊張擠扁的喉嚨裏,顫顫地蠕爬出來。
就這樣死了算了,省得被人一刀一刀地淩遲。
“不要那麼著急,小夥子。我知道你不再年輕了,可是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會管所有的人叫小夥子。一個好故事,哪能還沒聽到開頭就跳到結尾去了呢?結尾不就那麼幾種嗎?或者好,或者壞,或者不好不壞。對不對?開頭和過程才是最精彩的,具備無數的可能性。你還是耐心一點,讓你太太,把那個跟詩有關的故事,好好講一遍,就算是哄我這個老頭子開心,好不好?”
移民官丟給梅齡一個眼神,那眼神裏全是鼓勵。而梅齡也丟給何躍進一個眼神,她的眼神裏帶著微微一絲的嘲諷,仿佛在說:“你不是說你掛彩了嗎?那你就下去吧,現在輪到我了。”
“事情的真相是:我真正開始了解我的丈夫,是我們結婚幾個月,我來到他身邊以後。”
梅齡對移民官說。
17
梅齡找到了一份工作。
其實更確切的說法是,何躍進幫梅齡找到了一份工作。
梅齡沒有永久居留身份也沒有工作許可,她不能合法受雇。可是她在家裏待得很是膩味,一直催著躍進幫她找件事做。於是他隻好通過一個熟人,給她在一個私人會計事務所找了一個秘書的差使。雖然是最低工資,卻用現金支付,不用上稅。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梅齡去多倫多城裏最大的那家華人超市,買了一堆食品,回家就有些晚了。剛一進門,一股濃鬱的煙味迎麵撲來,差點把她熏得背過氣去。躍進坐在沙發上,正從煙盒裏抽出一支新煙,按在一支抽到了頭的煙屁股上點火。桌子上的煙灰缸裏,已經躺了滿滿一缸的煙蒂。她從來沒見他這樣抽過煙,就問了一聲:“怎麼啦?”她知道這不是她該問的話,她隻是忍不住。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卻不說話。她仿佛看見他把肺憋成了一張紙,兩葉緊緊相貼,就是為了給煙騰地盤。煙順著他的舌尖喉嚨慢慢鑽下來,把那兩葉肺片撐成一個飽脹的牛皮口袋,再一絲一絲地從他的鼻孔裏鑽出來,鑽得歪歪扭扭,不情不願。她在他這裏生活了幾個月了,大致知道他的性情。他的口是萬仞山岩做的城門,想開的時候,就自己開了。不想開的時候,兵馬槍炮都不管用。
“餓嗎?”她放下手裏的食品袋,清理了桌上的煙灰缸。
他搖頭。
“晚上想吃什麼?我買了活魚,是青斑。”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講的是某一種他所不熟悉的外國話。她又問了一遍,他才說:“隨便。”那兩個字沒經過他的心就直接從他的嘴裏溜了出來,沒根沒基地輕飄綿軟。
她係上圍裙進了廚房,忍不住探出頭來說:“別抽了,那東西,沒什麼好。”
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完了,忍不住覺得好笑。若是有一個旁不相幹的人在場,一定會以為他們是結婚多年的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