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我們走。隊裏是他說了算,公社也是他的人,可是縣上有知青辦。這種事,是槍斃的罪。”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撲通一聲,許家婆娘跪在了他跟前。許家婆娘的臉近近地抵在他的膝蓋上,頭發和衣領上的油垢味,熏得他差一點背過氣去。
“他犯下的事,斃他十回,也不解你的氣。可是端端呢?你想過端端嗎?這事要是嚷嚷出去,端端的名聲呢?你以為你一走就了事了,可是這裏還有你們的同學。他們要是把這事傳回北京城裏,端端就一輩子,也躲不得耳根清閑了。”
女人伏在他腳下嚶嚶地哭了起來,眼淚濕了他的鞋。他站起來,踹她。她像一團熱水發的麵,死死地黏在他的腳麵上,踢蹬不開。
女人的哭聲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挑斷了他腿肚子上的筋,他突然就站立不穩了。轟的一聲,他癱坐在床上,床板吱吱哇哇地呻吟了起來。
“是我,願意的。”
他聽見端端的聲音,從一個相隔了不知多少個光年的地方,遠遠地,冰冷地,傳了過來。
“我要是不願意,沒人能強迫我。”她說。
15
那天他是怎麼樣離開端端的,他一點也不記得了。直到天全黑了,他遠遠地聽見了自行車的聲響時,他才意識到,他其實已經在村口的那條小路邊上坐了三頓飯的工夫了。
他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是誰的自行車。嶄新的二十八寸永久,全村唯一的一輛。粗碩的還帶著毛刺的車胎在泥土和岩石混合的鄉間小路上蹦躂,發出強悍霸道的呼喊——那是許發旺從公社要過來的指標。
他打出了他的那一拳。天很黑,無星也無月,他看不清他,看不清路邊的樹木,甚至看不清他自己的手。他隻是憑著聲音測出的距離出手的。那一拳打得非常準。他好像把他十九年裏積攢的所有氣力,都用在了這一拳上。他聽見了骨頭的碎裂聲——那是他的手。還有另外一些他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也碎了。自行車上的那個人像一袋米那樣地沉悶地墜落到地上,很久沒有聲響。他有些害怕起來,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死了。正當他想走過去探一探聲息的時候,他突然聽見了一聲呻吟——一聲漏風的,聽起來像蛇竄過草地的嘶嘶聲般的呻吟。
“我知道你會,會來這一手的……其,其實,我上當了,她,她根本就不,不是……”
他朝那個米袋踹了一腳。他知道那一腳很狠,因為他的鞋子陷在袋裏,半天拔不出來。
嘶嘶聲終於徹底消失了。
萬籟俱寂。風睡了,雞鴨豬狗已經歸窩,連蟲子也噤了聲。可是他卻聽見了嘩啦嘩啦的巨響,如林濤震耳欲聾。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血。他的血在他的身體裏排山倒海般地翻騰,拍打著他十九歲的骨頭十九歲的肌肉,拍得他遍體鱗傷。
痛快啊,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這樣地痛快過。他隻想扯裂了嗓子嗥叫一聲,像山裏餓了一個冬天的狼那樣,可是他最終一言不發地走了。
第二天,潘橋村的人發現,他們的支書少了兩顆門牙,走路兩手扶腰,一拐一瘸。而那個叫何躍進的北京娃,手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
兩個人都不肯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16
“你是說,你和你那位一緊張就口吃的丈夫,是通過詩認識的?”
黑皮膚的移民官身子前傾,饒有興趣地看著梅齡,手裏的圓珠筆不停地轉動著,在筆記本上落下一個又一個芝麻點。大廳裏的時鍾,當當地敲過了中午十二點。他的同事,都收拾了文件關上窗口去吃午餐了。可是他沒走。他在屏息等候著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午餐的誘惑在好奇心麵前敗北。
移民官在這張凳子上坐了幾十年,也聽了幾十年的故事。戰亂中離散的情人,饑荒裏逃難的伴侶,灰姑娘穿著水晶鞋找到了白馬王子,金融富豪和洗衣女工在一次旅行中奇遇……每一對想在他手裏領取一紙通過婚姻獲取的永久居留證的男女,都會給他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戀愛故事。日子久了,那些故事就像蟲子一樣,鑽進他的身子他的心,慢慢地潛伏沉澱下來。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他的身子就叫這些故事給撐得鬆弛了,他的心也被磨出厚厚一層老繭。什麼樣的故事,也沒法在那樣的繭皮上紮出洞眼。
可是今天他隱隱感覺他的心在層層繭皮之下扯了一扯——當那個叫梅齡的中國女人提到了詩的時候。做一個詩人,最好是一路流浪的行吟詩人,是他人生的第一個夢想——當然這是在他成為移民官之前很多年的事。至今他的公文包裏,還藏著兩本封皮已經磨爛了的詩集,一本是沃爾特·惠特曼的,另一本是艾米麗·狄更森的。這個夢想像是一棵先天不足的樹苗,沒有能夠承受住兩個前妻四個孩子的生活重壓。樹雖然夭折了,但是留在心頭的那個樹樁子,一不小心碰著了,還有隱隱一絲的疼。他喜歡這樣的疼——疼讓他覺得他還活著。